『别伤心了,人的寿命很短,』飞廉道,『再过几年你也要死的……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乌衡缓缓点头,叹了口气。
飞廉摸了摸她的发顶,吹奏起一曲生涩的乐音。那声音低哑难辨,在天地间飘飘荡荡。
白玉轮轰然消散,伏羲空洞的眼中现出被星火焚烧得一片焦黑的大地。
他的手臂溅出漫天飞血,掺杂于狂风里旋转四散。每一滴神血一旦沾上奔逃的凡人,便将其无情地灼成飞灰,惨叫声接连响起。
伤口处传来难言的感觉,那是自诸神成形以来伏羲第一次尝到的滋味,令他无比愤怒,紧接着而来的,则是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这世间,竟有东西能伤得了他!
伏羲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长久以来,诸神跳脱于天地法则之外已成了不可撼动的事实,然而方才那物,竟能重创自己的手臂!
神明与面前这些蝼蚁般的凡人……并无任何不同。
也会受伤……
也会死亡吗……
“伏羲他……”祝融颤声道。
就连飞廉也开始察觉到了不妥。
“这世上竟有东西能伤得了他?”飞廉难以置信地说,“他……咱们……”
祝融瞳中映出漫天漫地的飞血,犹如暗淡长夜中无数飘扬着的灰烬。
神也会死!
祝融与飞廉几乎是同时感觉到了伏羲心中的恐惧。
“剑”能伤神,也就意味着若蚩尤的能耐再强个百倍千倍,又或者握剑者是神明中的一员,洪涯境诸神在未来的某一天终将像大地上的其余生灵般被屠戮,被奴役……无法再主宰自己的性命!
最终,一缕轻微的声音传入伏羲的耳鼓,令他回过神来。
那是蚩尤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时最后的宣战。
他躺在废墟中,全身已被烧成焦炭。伏羲的血化为雨点,落在他的身上。每一滴下去,蚩尤焦黑的躯体便不断被瓦解,露出血肉。
“今日……我虽……败了……”
“总有一天……会有更强的人出现……你们……神明……不过也就是……一群……与苍生并无不同的……”
话音未落之际,蚩尤的皮肤爆裂,鲜血喷出,周身骨骼被伏羲之血侵蚀,继而竟完全消融了。
“……刍狗。”
最后一缕声音在天地间飘荡,终于变得微不可闻。伏羲的怒火瞬间燃起,铺天盖地,化做横飞的锋芒,席卷了整个长流河流域!
“他会毁了这里!”祝融吼道。
飞廉的双手竭尽全力前推,于长流河下游展开顶天立地的飓风屏障,拦住了伏羲的滔天怒火与毁灭气势。
安邑城由北至南、由东至西,一如粉末般瓦解,碎裂。
天地刹那间只余黑白两色,几缕魂光缓缓上升,眼见就要离开长流河域。蚩尤已然粉身碎骨,他的三魂七魄在空中一旋,便即掉头入地,似有躲闪之意。
然而伏羲悍然怒吼,大地寸寸碎裂,数股清气化为层层封锁的光链,将蚩尤的魂魄再次揪了出来!
一道光芒横亘天地,将蚩尤之魂斩成碎片。痛苦与不甘的怒吼传出,魂魄终究还是无奈地消散了。
世界安静下来,伏羲在一片平地上缓缓行走。
他的伤口已经愈合,而神祇鲜血落地之处,俱散发着蒸腾的黑气。他伸出手,插在废墟中的始祖剑飞出,朝他射来。
黑金剑身上倒映出伏羲双瞳,他的瞳孔旋转收缩,终于看清了剑身上细密琐碎的纹路。
鱼鳞般的花纹上,每一片都锁着一个人的生魂。隐约泛红的金线贯穿整个剑身,犹如主干般吸摄、封锁住了所有魂魄。
邪恶至极,污秽至极!
伏羲以手指一碰,继而颤抖着收回。指尖被刀锋割出裂口,迸发鲜血。血滴落下去,每一滴进入地面,都令周遭大地陷入漆黑,蒸腾起阵阵黑雾。
一道青色光芒从遥远的山峦间飞来,绿叶飘散,女娲出现了。
“伏羲,你……究竟在做什么?!”女娲难以置信道。
神农也于旋转的绿光中现出身形,将若木杖重重一顿,喝道:“羲皇!你毁了长流河?”
嗡一声响,日月的双子神现身。
金神蓐收、木神句芒、土神后土、水神共工……光芒频闪,神祇们竟是都来了。
裂开的大地中升腾出千万道黑火,黑火散尽后,阎罗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商羊手抱碧雨青珠,于阎罗身后飘浮而出。
这是比百年一次的洪涯境聚会更难得一见的盛况。
女娲长叹一声,伸出手轻握,低声道:“商羊、飞廉。”
商羊旋转碧雨青珠,飞廉在空中一个腾身,和风托着细雨,润泽了大地。青绿色绵延展开,转瞬间修复了长流河两岸的满目疮痍。
而伏羲所立之处,脚下仍是紫黑色的焦土。
“不需要了!”伏羲冷冷道,“不能再容凡人放肆!”
女娲呵斥:“你想做什么?!”
伏羲道:“蓐收,把这一族全部铲除,立即去办!”
蓐收正待躬身接令,神农与女娲同时喝阻:“不可!”
神农瓮声道:“羲皇,这又是什么天规?”
伏羲面上神色冷如寒冰:“这是我的天规!”
神农冷笑数声,化做一抹神光飞向天际。
女娲俏面含威:“羲皇,你下的什么命令!”
伏羲眯起眼:“这一族无法控制,太危险。”
女娲道:“你问过他们了?”
“不需要问!”伏羲拂袖道,“人族罔顾天道,竟造出此物,妄图弑神,简直天理难容!你未曾见到方才情景,若放之任之,终有一天,连你也要死在他们的剑下!”
“不能留着此物……”他喃喃道。
伏羲一手指天,乌云刹那间覆盖了上空,漫天狂雷倾斜下落,始祖剑缓缓升上空中,雷霆化为一张电网牢牢锁住了它。
一声愤怒的嘶吼从始祖剑中发出,犹若年轻男子声嘶力竭的抗争!那一刻电网中困锁着的仿佛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不甘的灵魂!
第一道奔雷撕裂漆黑长天,发出的巨响贯穿了始祖剑!
始祖剑周遭蒸腾出千万道魂魄,似乎在竭力挣脱剑身的束缚。
又一道雷霆射向剑身,始祖剑阵阵颤抖,嗡的一声发出赤光直射天际,令雷云卷成一个旋涡。
下一刻漫天漫地的雷电无情落下,浩瀚光芒在伏羲的神威驱策中朝着中央收缩。始祖剑响起绝望的长吟,即将粉身碎骨!
说时迟那时快,万里之遥的不周山上飞来一道金光!
金光如九天迅雷,沧海疾电,瞬间跨越了天地山川,一息间已到眼前!
祝融喝道:“什么人?!”
飞廉道:“留步!”
蓐收武袖一抖,发出电射金盘,却于转瞬间“砰”的一声被那道金光击溃,他的力量竟是不抵那耀眼光芒的一冲之威!
顷刻间金光穿破诸神屏障,弧光一闪,击中伏羲身前的雷电气层,漫天雷云霎时消溃。
伏羲既惊且怒,正待抬手推出,金光却自觉退后收拢,从中幻化出一名红发金瞳、半身、额前长着珊瑚般龙角的少年。
少年眉间满是戾气,他虚浮于半空,抬起一手,接住自天顶落下的始祖剑。
“烛龙之子。”女娲盈盈一福,“初次得见。”
钟鼓眸中不现喜怒。
“你们便是盘古死后的诸般清气。”他冷冷道,“初次得见。”
伏羲眯起眼,双方俱是第一次会面。钟鼓的地位超然天地之外,是远在盘古倒下前便已存在的烛龙的传承者。
十余万年间,烛龙之子未入神州一步。传言他当年在父亲面前立下重誓,毕生不离不周山,如今看来多半是以龙力化为的虚形。
分身瞬息万里,竟能与自己硬碰硬一记,这厮的原型之威该有多强?
“为何而来?”伏羲开口道。
“你是他们的头?”钟鼓看也不看伏羲,持剑端详,随口道,“襄垣是不周山的祭司。”
“什么?!”伏羲不禁变了声音。
钟鼓不耐烦地重复道:“你想毁了我的祭司!这笔账怎么算?”
他看完始祖剑,试着在掌心一抹,金色龙血涌出,浸润了剑身。
伏羲心内愈发恐惧,及至钟鼓持剑朝伏羲一指,诸神刹那动容!这是天底下唯一能伤到神明躯体的武器!
更可怕的是,这把剑,正握在一个天底下唯一能杀死诸神的强者手中!
假如钟鼓在此大开杀戒,后果将不堪设想。
女娲淡淡道:“钟鼓,你想做什么?虽是天地造化成形前便已存在的龙神之子,吾等也从未惧你。”
钟鼓嘴角微一翘,漫不经心道:“小姑娘有胆识。”
句芒开口笑道:“钟鼓大人,盘古与烛龙俱是始祖神,你我二家都传承了造物主的遗命,本来不该有此争端,先前冒犯之处,还请一笑置之。”
钟鼓眉目间再度充满戾气,他打量着面前这群神明,目光倨傲。他本想掂掂这玩意,杀几个神来祭剑,然而父亲的吩咐犹在耳边,不可与盘古一脉擅起争端,能让便让。
既不杀神,带回去也是无用,徒惹麻烦。今日且放他们一马……钟鼓一撒手,始祖剑锋朝下坠落,笔直地插在泥里。
他扬眉道:“伏羲,你最好留着它,说不定日后有用。”
话音甫落,钟鼓身形消隐,化做一道金光射向远方的不周山,来如疾电,去若清风。
诸神安静地站着,谁也没有开口。
许久后,女娲终于道:“羲皇既然要将人族赶尽杀绝,吾与你之间再无话可说。所谓天规,不过是假诸神之手的一场屠戮而已。始神开天辟地,你与我俱是清气所化,与人一般,是大地生灵。万物皆有存在之理,羲皇举手间便毁去一族,来日这大地上哪一族拂了神祇之意,便都要遭到灭族大祸不成?又是谁赋予你这般权力?!”
语毕,女娲的身形在空中化为千万飘飞的青叶,就此消失。
伏羲倏然动容,良久思忖不语。女娲所言不差,他先前震怒非常,险些……做下失去理智之事。
阎罗淡淡道:“若将天地间所有凡人尽数屠去,只怕地底黄泉,地面沧海,容不下这许多的魂魄。”
伏羲沉默片刻,而后道:“凡人已造出如此污秽之物,若是来日再有此事,又当如何?天地间魂魄难容?阎罗,人的魂魄亦可顷刻消弭于股掌之间。”
阎罗知道伏羲此刻已然冷静下来,他沉声道:“命魂本是源源不断产自虚空,附于躯体,化生万物。此为世间运转的自然之理,便是神明也无法干预。”
商羊闻言在一旁道:“人是永远杀不完的,羲皇请三思。”
飞廉附和道:“请三思。”
伏羲蹙眉扫视诸神,终不再多发一言,转身拂袖而去。
阎罗化做黑羽般的幽芒投入地底。碎雨飘起,商羊也离开了。
“哎,你又去哪儿?”飞廉问道,追着商羊隐了身形。
其他神便也各自散去。
云端之上,伏羲长叹一声,将始祖剑收起。他沉吟片刻,伸手平抹,幻化出一道结界,笼住了已成废墟的安邑。
漆黑的焦土上,数以万计的魂魄飞向轮回井,前去投胎转世。然而伏羲的结界一经罩下,登时困住了近半魂灵。它们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不住碰撞着结界。
此处太污秽了,伏羲暗自心惊,他不能再让任何生灵进入此地。施法后他纵身飞向洪涯境。
天空放晴,日与月的双神回归天顶,晴朗阳光照耀着大地,长流河水依旧奔腾不绝。
而河流中游的两岸,被结界笼罩的紫黑色土地如同神州大地上一个巨大伤疤,触目惊心。
伏羲落下的血在土壤中冒着黑烟,与地底浊气彼此缠绕。安邑诸多亡魂无处可去,逐渐沉淀下来,在这片被神血所染的地域中四处游荡。
浊气犹如决堤的洪水,从废墟中心滔滔不绝涌出,却受伏羲力量所限无法蔓延至外界,不知将要在此困上多少年。
长流河南面,草海之中,上百名乌族人围在一处。
一阵风掠过,飞廉现出身形。
“乌宇!”乌衡大哭道,“乌宇!!”
乌宇正躺在地上疯狂喘气,半个身子被灼得焦黑,张口时喷发出可怕的黑气,发出临死前的嘶吼。
飞廉道:“别碰他!他沾了伏羲的血!”
一滴,只是一滴,伏羲的鲜血洒出时,飞廉仓促张开的风盾无法罩住所有人,乌宇只被神血擦了一下,登时就半个身体发黑,犹如中了剧毒。
“怎么才能治好?!”乌衡流着泪道,“飞廉,飞廉大人!求求你,救救他……”
飞廉看着乌宇,他的头部已缓慢消融,化做一摊黑水浸入草海的大地,三魂七魄带着神血的雾气蒸腾,似乎仍在痛苦中煎熬。
“治不好。”飞廉说,“乌衡,我无能为力……他已经死了。”
乌衡跪在草海中央,绝望地放声大哭。
二十日后,洪涯境。
伏羲始终站在层层山峦的最高处,眺望着远处大地上蝼蚁般的人族。
既不能将他们彻底除去,这人间又何必留恋。
句芒在洪崖顶端的白玉轮中央埋下闪着绿光的种子,后土翻手一拢,泥土卷来,重重掩住那枚树种。
共工十指相抵,再缓缓分开,靛岚卷起,温柔的水幕化开。种子生根发芽,抽出第一缕翠绿的嫩叶,抽枝展叶,密密麻麻越发越多,形成茂密的大树。
神明们同时仰首,树枝遮没了洪崖,继而漫天碧叶卷开,坚实的泥土节节崩毁,呈阴阳双势环抱神渊的玉台山与烈延山双双崩塌,填入神渊之中。
大树参天拔地,耸入云端,名为“建木”。
伏羲一手持剑,踏足于巨大的树叶上,在和风中缓缓飞升。诸神紧随其后,那些洪涯境中的神仆也被一同带往天上。
神明身上各焕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充满灰雾的黄昏。
这一日,他们离开洪涯境,循建木升向天际。
散落于神州大地的仙人应诏回到此处,随伏羲登天而去。
“太子长琴,该走了。”祝融明朗的双目充满温暖,招呼着身旁的白衣男子,“所有仙人都须前往天上。”
一曲遗韵回荡于山水之间,太子长琴收弦,悠悠叹了口气,携琴随祝融离去。
白玉轮展开,化为承托天外天之境的巨大平台。云层在神力下聚而为石,筑起浩瀚的云顶天宫。
大地泥土重重掩上,遮去了通向建木的道路。长流河依然由幽暗的神渊底部流泻而出,奔腾向东。
伏羲的脚步响彻云霄,他自封“天帝”,册星君,封天将,统御九霄,将这片浩瀚无边的星域称为“天界”。此后,天界与凡人生活的人界、地府所在的地界并称“三界”。
始祖剑则被封印于九天最深处,仿若陷入无尽长眠。
苍茫大地上,女娲抬起头,万缕青丝在风雪中飘扬,她的身后是一行孤苦无依的灾民。
安邑城破,流民们再次离乡背井,无家可归。
与这些迁徙流民不同的是,乌族选择了迁往东北方。飞廉此时正跟随着他们的队伍。
乌衡坐于车内,眼泪止不住地淌下。飞廉半身倚在车旁,一脚摇摇晃晃,对着骨制的埙,呜呜地吹着。
“别伤心了,人的寿命很短,”飞廉道,“再过几年你也要死的……来,我吹首曲子给你听吧。”
乌衡缓缓点头,叹了口气。
飞廉摸了摸她的发顶,吹奏起一曲生涩的乐音。那声音低哑难辨,在天地间飘飘荡荡。
群山与河流陷入一片昏暗,遥远的地底闪现着跳动的火光,越往下则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幽黑,不知入地几千几万里,复又明亮了起来。
忘川水从地界的空中淌过,带着魂魄穿过阎罗的领地。
一口巨大的井中卷起呼号的旋涡,蓝光冲向高处。井前石碑上刻有“轮回”二字。
幽冥宫内最深处,鬼差狰牙利齿,个个面目可怖。
商羊站在殿内最深处,另一侧则是以手肘倚在座旁的阎罗。阎罗眯起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停在他的肩上,双目微微发光,有所知觉般不安地扇了几下翅膀。
一团五色彩光穿过地府屏障而来,阎罗睁开了他的眼睛,抬手在身前虚空中一抹。
伏羲双目现于虚空,五色彩光照亮了整个幽冥宫。
伏羲道:“凡安邑之魂前往地府,须得由你亲手予以截留……”
阎罗淡淡道:“未有安邑魂魄往来。”
伏羲眉间一拧:“近日若有,尽数交予吾发落。”
水镜那端的阎罗答道:“是。”
此时的云顶天宫内,伏羲身前是一个巨大的寒池,水面之上则悬浮着被七重光链困锁住的始祖剑。
伏羲又开口道:“你需增设司判一职,审其生前功德,亦审其生前罪孽,即鬼魂为人时的善恶……”
阎罗眉毛一扬,反问道:“却不知何谓善,何谓恶?”
伏羲道:“虔心奉天者为善,不敬神明者为恶;表里如一者为善,口是心非者为恶;顺应天规者为善,逆天而行者为恶;宽待生灵者为善,嗜血好斗者为恶;知足者为善,贪婪者为恶。”
阎罗又问:“善该如何,恶又如何?”
伏羲答道:“为善者多,则可投胎,为恶者多,则需在地府中受罚,清算生前罪孽。”
一直沉默的商羊忽然开口道:“人已死,唯剩三魂七魄,离了世间仍谈不上清算,还需继续受苦?”
阎罗目光转向商羊,示意他噤声。
“神明尚且有自己的一些冀想,”阎罗坐直了身子,一理幽冥之主的黑色王服,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明亮而沉稳,“况且这些渺小的人?!”
两侧鬼差目中现出悲哀神色。
阎罗接着徐徐道:“人如蝼蚁,期望达成的事情更多,这样的自然之理,如何能算一种恶?”
伏羲一时语塞。阎罗长身而起,黑羽卷出,由幽冥深宫铺展至外,仿佛席卷了整个地底。千魂万鬼齐鸣,哀嚎声响彻大地。
那声音传出地面,竟令云顶天宫阵阵动荡。
伏羲转过身,背对寒池,眼底浮现出难言神色,拂袖道:“阎罗!人怎能与神相提并论?神祇仅此数名,而蝼蚁布满大地,更是无穷无尽,个个贪得无厌。凡间不知多少灾祸皆是由此而起,若不清算,他们将毁去这片天地!”
阎罗肩上的乌鸦登时浑身翎毛竖起,翅羽奋张,张嘴欲发出嘶哑的叫喊,却被阎罗徐徐抬手轻抚,安抚住它躁动的情绪。
阎罗的声音在伏羲背后响起。
“羲皇既如此坚持,设判官殿就是,不必再多言。”
伏羲缓缓走出封剑之地,白玉巨石门在其身后重重关上,始祖剑永久地被留在了黑暗里。
门上浮现出他的神力禁制,除诸神之首外,任何神、任何人都不得接近,遑论入内。
许多年后。
安邑的紫黑色土地上升腾起袅袅黑烟。
黑雾里现出一双血色的眼眸,在长流河两岸不甘地飘荡,忽高忽低,似乎在找寻着什么。雾中隐约传来悲怆的哭声与无人听得懂的自言自语。
它在河畔飘荡了数十年,犹如地府中逃窜出的、寻找生前印记的恶鬼,最终目光朝向天际,却又仿佛畏惧那万丈烈日之光,再次潜入地底。
滨海的礁石前潮起潮生,背生双翼的青年静静飘浮在东海群山之巅。
“飞廉。”商羊于他身后现出身形。
飞廉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喃喃道:“老友……”
“你要的东西,我从阎罗的功德簿上撕下来的。”商羊扬手,一张碎纸打着旋飞过去。飞廉捞住,看了一眼。
“月牙泉畔……”飞廉道,“就只有个地名,怎么找?”
商羊随口道:“魂魄入了轮回井后便自有天数安排,唯阎罗神力方推断得出降生之地。我怎知你怎么找?”
飞廉无奈地摆摆手:“好吧。”
商羊说:“她上辈子的名字,这辈子可不用了,不会再唤做‘乌衡’。”
飞廉笑道:“知道了,不仅改了名字,是男是女、是人是畜还难说得很……我去了,老友,再会。”
“再会。”商羊微微颔首道。
东海尽头。
少年把一位老妪冰冷的躯体放上木筏。她走得十分安详,脸上仍带着一抹微笑。
送葬的女人们在老妪身上铺满了芬芳的花朵,唱着亘古般久远的生命歌谣。花儿于海风中纷飞,一阵风吹散她胸口前的花瓣,现出鱼妇的眼珠。
少年低声道:“娘,走好。”
他将母亲的海葬木筏推向海面,木筏跟随波浪乘风起航。
长天皓皓,天海一色,鱼妇们唱着歌,将那木筏带往深海,带它的主人离开这片留下了多少遗憾、多少决绝的土地。
送葬的人散了。
少年望向茫茫远方,继而转身循海岸线离开。温柔的海水卷来,抹去了他的脚印以及沙滩上的一切痕迹。
光阴的潮汐翻涌着,漫长岁月来临又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