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虹想发个语音问一下黄默山,转念一想之后,动作在手指边缘停了下来。妇幼保健院的门诊楼统共只有五层,年轻人腿脚快,就算全部看一遍,也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吧?说不定他早开溜了。反正没收他学费,打电话问他,显得我过度关心他似的。季虹这样想着,一边往外走,忽地想到,到大门口看看黄默山的车还在不在不就知道了?
刚走到大门口,赫然瞥见黄默山在车跟前正和一个女孩子对话呢,看俩人的肢体语言,像在吵架。那女孩上身穿宽松的翻领黄色衬衣外套,下身是绿底小红碎花半身裙,脚上是短白袜,蹬着一双大交叉的白帮黑边厚底凉鞋,一看就是个时尚的主。
她手指着黄默山,像在发怒,但她的声音被汽车喇叭声和人声淹没,加之有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季虹听不到她说什么。
看身材和衣着,可能是黄默山的女朋友。季虹想着,退回到门诊大厅内,她不想让黄默山看见自己。无论何种情况,这种场合,避开是最好的做法。
她隐身在玻璃门后,朝黄默山他俩看去,那女孩像是知道季虹在等待似的,用手朝黄默山指了两指,头一甩,走了。绕过三辆车,走到一辆小巧玲珑的红色跑车面前,钻进车呜呜开走了。
季虹隐约看见那车标像宝马,同时瞥见黄默山匆匆往门诊大厅这边疾走过来。她迅速往左侧尽头的休息凳上小跑过去,刚坐下凳子,她看见黄默山走进大厅,拿出了手机,她赶紧低头装作看手机。
约5秒钟,她的手机来了黄默山的微信,问她在哪儿。她回复说在大厅,同时抬起头,向黄默山看去。几乎是同时,黄默山也看见了她,并立即朝她走过来。
“我刚从楼上下来,”黄默山看着她的脸,“你在这儿多久了?”
“我也刚下来,柳岚刚走一会儿。”季虹语气平静,“我怕你找我,就让柳岚先走了……咋样,记住了几个科室?”
“真考我啊?”黄默山调皮地把脖子一梗,眼睛翻大了半轮,嘴角挂着挑衅的笑,“你问吧,看我能不能答得出。”
“体检中心在几楼?”季虹问。
黄默山的脸望向天花板,皱眉凝神,眼睛不停眨着,像在大脑犄角旮旯里搜寻,那样子简直像在解一道复杂的函数题。
季虹希望黄默山答得出,又巴不得他答不出,好比老师们布置下去作业,学生们全都轻松做对了,显得老师的作业没难度,那老师的作用似乎渐少了,威严也难免同时减少;倘学生们大半不得其解,又显得老师教学无方,对老师是一种反讽。
“5楼!”黄默山突地把手向空中一指,宛如体检中心就在他指头上似的,声音大得像放炮,“对不?”同时脸上溢出自信而又自豪的笑容。
看着黄默山像个开心的孩子,季虹忍住笑,继续问:“内镜中心呢?”
“2楼!”黄默山似乎没思考。
季虹心想,这个不该问的,内镜中心是很多人用得到的地方。她不知道,黄默山曾经陪着母亲在内镜中心做过一次胃镜的。她象征性地鼓励了黄默山两句,继续提问:“新生儿外科门诊?”
黄默山的脸刚被季虹的鼓励催开了花,听到这个问题,花朵立即萎缩。他望向天花板,片刻,又低头望向地面,慢慢转起了圈。
这个科室7个字,是不大容易记住的,季虹等着看黄默山的尴尬。她看着黄默山背过身去,低着头思索,心想,能答得出这个,算你厉害。
约莫十几秒种的光景,黄默山倏然转身,两眼熠熠闪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扣合,伸出另三个直直的指头,朗声一笑道:“3楼!”
季虹心里颇有几分惊诧。三个问题都答对,说明黄默山是真用心了。该表扬的时候绝对要表扬,她朝黄默山伸出大拇指:“真不错!你确实用心了,我给你点赞。”
“我做你徒弟没问题吧?”黄默山跟着爬杆上。
“嘿!贴上毛就是猴,夸你两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季虹板起脸,“记住科室是最基本的,其他还有好多东西要学呢……再说了,你这外表……”
“那还不简单,不就是改头换面嘛!整个发型换套衣服不就是了,那也叫事儿?!”黄默山看出季虹在刁难他,看了看手机,转换话题道:“到饭点了,走,吃饭去,我请客,你说吃啥?咖啡没喝成,咱现在接着来,拜师礼还能送不出去喽?”
听到“吃饭”二字,季虹的肚子当即咕咕咕叫起来。从凌晨两点半到现在,她无暇吃早餐,只在感觉饥饿时以包里的备用压缩饼干充饥,这是陪诊师通用的方法。此刻,黄默山诚意满满,那就成其美意吧。
黄默山说自己吃遍了辛州的美食,问过季虹不喜辣不喜甜后,他开着车左兜右转,把车开进了“私尚粤菜食府”的停车场。
一楼是宽阔的大厅,看上去中间有二十多个圆桌,四周则是小卡座。整个大厅里主色调包括厅柱、墙壁、桌布等都是黄橙橙的,显得金碧辉煌;服务员的工衣也是黄色的,有相得益彰之美。正值饭点,客满如云,人声鼎沸。
黄默山探头瞥见靠后院位置还有个卡座空着,他问季虹:“二楼三楼是包间,咱就在一楼吧,一楼热闹,我爱这气氛,听说广东人爱热闹,晚上的大排档一排几十桌,各聊各的天,各喝各的酒,但总体气氛很热乎,很有人气,这风气好像也传到咱辛州了。”
季虹当即表示赞同,觉得黄默山安排得当。她和黄默山是刚见过面,第一次吃饭,在包间里显然不合适,况且大厅的热闹劲儿也是她喜欢的。
她听说过这个食府,只是从未来过,她的经济能力、社交圈子、人际交往等等不容许她到这样的地方。黄默山开着奔驰带着她来这儿吃饭,还说是“拜师礼”,她表面矜持着,心里倒着实有几分受宠若惊。
黄默山没看菜单,报出“白切鸡”、“深井烧鹅”、“红烧乳鸽”、“白灼虾”、“客家酿豆腐”和“广府靓汤”来,然后探寻地问季虹:“来瓶红酒?”
季虹本能地拒绝:“我下午还有客户的,你不是点了汤了吗……你点五个菜,哪能吃得完?”
黄默山给季虹斟菊花茶,动作颇有点儿绅士:“你看过《围城》吗?”
“当然,这么好的小说,凡是有点儿文学爱好的,都看过吧,你也爱文学?”季虹绝没想到黄默山会看得进《围城》,暗暗诧异。
“没看过,看了个开头就看不进去了。我文化浅,那种文绉绉的书不是我看的。”黄默山自我调侃地一笑,“不过我听人家谈里面的一个细节,说是男主请女朋友吃饭,点了十几个菜,理由是多点一些,总有对方爱吃的,你别说,还真有道理!我不过点了五个菜,但我想,这五个菜你应该都爱吃,是粤菜十大名菜里的,粤菜清淡不油腻,你一定吃得惯的……吃在广州,名不虚传。”
季虹不是文艺女,尽管她嗓子不错,流行歌曲比一般人唱得好。对于文学,她认同鲁迅对子女的教导——“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做空头文学家。”温饱都解决不了,弄什么文艺腔?如果是写作的天才,那另当别论。
读大学时,有段时间,她想看些文学书,在“微信读书”上开了一个月的会员。《围城》只看了前半部分就弃下了,她觉得后面的不精彩。黄默山说的桥段在书的前半部分,季虹当然清楚的,那是方鸿渐第一次请唐晓芙吃饭的情节,当时唐晓芙还不是方鸿渐的女朋友,方鸿渐喜欢唐晓芙,刚展开追求。
黄默山没看过原著,却能说得如此有板有眼,也算个有心人了。他的话在耳边回响,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从季虹心底冒上来:黄默山点菜连菜谱都不用看,是不是以前经常带女孩子来这儿吃饭呢?刚才和他吵架的女孩子是不是也来过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