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默山拿起手机,纤长白皙的手指叭叭叭一阵操作,又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季虹看出,他回复了一个信息。
“你爷爷怎么瘫的?”季虹立即问出一个问题。
“生活习惯吧,”黄默山吁一口气,“我爷爱喝爱吃,当企业主的应酬你懂的,我爷常常和同行还有那些当官的泡在一起吃香喝辣,体内的营养严重过剩,脸越变越黑,后来的一天忽然摔倒,接着就瘫了,现在两腿没啥知觉,我爸雇了两个保姆24小时照顾。”
“两个保姆?那得多少钱?”季虹问。
“一个月共12000,每人6000块,是俩中年妇女,她俩自由调节时间,白天夜里陪着。可是——”黄默山忍了一忍。
“可是啥?”
“她们只是在耗时间而已,干活当然没得说,但我发现她们几乎不和我爷爷聊天,我爷爷要么闭着眼养神,要么在视频播放器上消磨时间,中国的各种戏曲和小品相声啥的,都被他听遍看遍了。”黄默山顿了一顿,叹口气,“我想,我爷的内心一定很寂寞。”
“她们为啥不跟你爷爷聊天呢?人老了,老不大说话,大脑退化得更厉害。再说了,老年人更需要倾诉,说话对她们是一种治疗。”
“嗐,”黄默山轻叹一声,问:“你爷爷奶奶身上有怪味儿吗?”
季虹一愣。她印象中的爷爷奶奶身上从没什么怪味,如果说有什么味儿,那是农村人身上都有的泥土味儿,乡下的树木味儿,草木味儿。她摇摇头。
“我爷爷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儿,”黄默山的语气里并没有嫌弃,“我妈说,那是有病的老人味儿,像我爷爷那样的瘫痪者,失去了运动能力,内脏逐渐老化甚至病变,体内的部分分泌物排不出不去,时间长了就有怪味儿了,我靠近过爷爷仔细闻过,确实难闻得很,也难怪两个保姆都不愿接近爷爷。”
黄默山说到保姆不和他爷爷聊天的时候,季虹就明白了原因。她当过大半年的护士,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没好意思点出来,但黄默山自己说出来了。
“哦……我问你个尖锐的问题,你别介意哈——如果让你侍候你爷爷,你会干吗?”
“……”黄默山挠了挠头,嘴角难为情地撇了撇,答非所问,“我爸一个月跟我爷说不了几句话呢……”说完似乎觉得不合适,补充道,“如果没人侍候,我也能接受,慢慢适应了就好,其实我想干陪诊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
“你是想,”季虹立即接话道,“别人你都能侍候,还能侍候不了你爷爷?”
“是这道理,不过——”黄默山正准备说下去,菜上来了。他说,吃完饭再聊。
五个菜剩下一半。季虹出于矜持,黄默山出于礼貌,两人都没有狼吞虎咽,尽管菜的味道极好。黄默山吩咐服务员打包,让季虹带走:“你有条件回热,反正只是我俩吃的,浪费了可惜。”季虹没得推脱,答应了。
清桌后,季虹问黄默山饭前没说的话题。黄默山说:“我看菜上来了,不能说了。现在可以说了。我爷爷因为年轻的时候胃口特别好,现在自然也不会太差,他的饭量不比我差多少,你知道的,吃得多排泄就多,全在裤子里,有时白天有时夜里,一天一夜大的小的好多次;
“他排泄后大脑格外清醒,慢一点儿换纸尿裤马上大吵大嚷,两个保姆最烦的就是这个。常常还会弄脏裤子,我爷爷有二十多条裤子,有时一天换几条。我看着确实挺糟心的。说实话,干陪诊比侍候我爷爷要轻松吧?”
瘫痪老人的林林总总,季虹当然听说过,但黄默山的话依然让她内心震动。曾经是那样的一个风云人物,如今天天和轮椅相伴,得不到儿子的关心和陪伴,只能靠播放器和轮椅度日,这是活生生的现实,简直就像摆在她面前,她不愿相信但不得不信。
“你是想通过干陪诊锻炼锻炼自己,然后可以侍候爷爷?”
黄默山顿了顿,点点头。
“这是你想干陪诊的理由?说不通啊。”
“我想全方面改变一下自己,”黄默山喝口茶,“我读完高二后进了自家的工厂,总听到别人说我是没用的富二代,读不了书,只等着继承家业,我受不了这种讥笑,就从工厂里跳出来,跟老爸要钱,开了一次饭店又搞过一次歌厅,我太爱玩了,根本不懂管理,也不懂用人,都是没干多久就亏钱转让。
“我老爸再不让我折腾了,不再支持我干任何事业,车可以开,但每个月只给我1000块零花钱,还包括加油。我想过很多遍了,我和我爸一样,一直活得太顺了,缺乏人生的历练。干陪诊能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又是服务行业,能把这行干好,就能干好别的,你说是吗?”
黄默山的这种觉悟是季虹没想到的。他竟然创过两次业,当过两次老板,这更令季虹意外。可是在她看来,黄默山的话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作为他干陪诊的理由,依然牵强。
季虹心里说,在你爸的工厂里不是一样的锻炼吗,干吗非要曲线救国?真有孝心,侍候爷爷是天经地义的,还用得着从外界学习?但她不能说出来,毕竟刚认识,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她朝黄默山点点头表示认可。
“这么说,你答应收我为徒了?”黄默山的两眼放出光来。
“算是吧,”季虹笑了笑,“不过还要实习一周,得看你表现。”
“没问题没问题,我现在转账给你。”黄默山拿起了手机。
季虹立即止住黄默山道:“等你实习期满再说吧……你刚才不是说你爸每个月只给你1000块吗,你手里有闲钱?”
黄默山狡黠地一笑:“我是当过两次老板的,当然要贪污的,不过不多,学费钱还是有的。”
季虹叫黄默山先别交学费,说着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双肩挎包,叫黄默山记下里面的东西。黄默山瞪大了眼睛,看季虹一样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不大的工夫,季虹把包里的东西全掏出来了,竟把卡座的桌面摆满了。季虹拿一样解说一样,说着它们的用处。黄默山竟然从衣袋里掏出纸和笔来,他听着看着,迅速做着笔记。
那些物品是:一个便携式小马扎,用来排队;三个大尺寸透明文件袋,用来分类装客户的各种医疗票据、检查报告等;一个封闭式大文件袋,用来装客户的各种就医资料,便于回访和跟进;百岁山矿泉水2瓶;
零食盒一个,装着士力架、饼干、巧克力、果味软糖、无糖薄荷糖等,用以应付空腹做检查的客户和小朋友;面巾纸两包和消毒湿巾两包;
大皮夹一个,装着口罩两包、创可贴一包;大毫安的充电宝一个,安卓和苹果的充电线各一条,能给客户应急;电子体温计一个;保温杯一个;小型笔记本一个,利于随时上传资料;皮壳记事本一本以及水笔一只,随时记录行程、规划以及遗嘱等。
季虹解说完,黄默山也记完了。黄默山大加赞叹道:“你这个包包能满足客户所有的应急需要和自己所有的陪诊需要,真看不出你这包包好能装啊,连马扎都带了!你太用心了,怎么想出来的?你的包不轻吧,有多重?”
季虹脸上现出被夸奖后的自豪:“真是不轻,将近七斤呢,我称过。”
“天!这么重的包一背一天,简直不可想象!”黄默山赞不绝口。
季虹忽然发现黄默山手中纸片上的图案有些特别,她问黄默山:“纸上面画的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