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默山把从乡下带回的甜王西瓜杀开后拿给母亲品尝。他因在季虹那儿已经吃过,知道西瓜的甜,就想留给母亲和爷爷吃。
沈郁吃后赞不绝口,说乡下有乡下的好,自己种的绿色食品总是不缺的。“丹丹和你一起去的吧?”她问。
“嗯。”黄默山想埋怨母亲两句,话出口后变了样,“以后她再跟你打探我,你就说你不知道,我要是正在陪诊咋办,她可不能打扰我。”
“你这孩子,好像她是混世魔王似的,她见你在忙,还会缠着你呀?我考虑到你一个人去乡下有个伴总会好些,才跟她说了实话的。”
黄默山这才不言语了。事实证明,母亲考虑的对。
黄默山拿了两大牙子西瓜往后院去找爷爷。每天的上午,只要是晴天、不热,保姆和爷爷准在后院。保姆坐在马扎上玩手机,爷爷坐在轮椅上看视频播放器或是闭目养神,吹吹风,听树上的鸟叫。
黄默山给了保姆一牙子西瓜,给她放一个钟的假,叫她到外面玩玩,自己陪爷爷。保姆如蒙大赦一般,刷刷刷大口大口吃了西瓜,连呼好甜,三脚两脚赶出了院门。
黄默山把西瓜递给爷爷,坐在保姆的马扎上,靠着爷爷的轮椅。爷爷身上的怪味儿袭过来,奇怪,他感觉没以前那么严重了,可能和心情有关吧,他想。
他给爷爷围上了一个大大的围脖,看着爷爷吃西瓜。爷爷见黄默山专门陪他,深感意外,他关了视频播放器,边吃西瓜便问黄默山:“听你妈说,你不是在干陪诊吗,怎么这么闲的?”
黄默山告诉爷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和星期天单子少,因为好多主治医师不上班。
“你干陪诊不是单单干陪诊吧,是不是有啥别的打算?”爷爷轻声细语地问黄默山。
黄默山心里一动。爷爷的轻声细语,不仅仅是他态度和蔼,更主要的是爷爷的身体衰弱了,中气不足,说话没力气。
不过,爷爷虽然两腿瘫了,但大脑一直清醒。他对自己干陪诊的反应居然和自己的父亲全然不同,还是爷爷看问题高深。
看着爷爷一脸的清癯和越来越塌陷的眼窝,瞅着爷爷裤管里的两条似有若无的腿,黄默山的鼻子陡然一酸,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变腔:“我干陪诊是想学些护理知识,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闲的时候,我来侍候你呀。”
爷爷吃西瓜的嘴停住了,他在轮椅上动了动上身,一向暗淡的眼神放出亮光来:“山子,你长大了,知道关心爷了。我要你侍候个啥呀,这不是有保姆的吗,反正咱家不差钱。”
“可是保姆不陪你聊天呀,你成天听戏,没听厌倦吗?你不想我们天天陪你聊天吗?”
爷爷的嘴抖动了一下:“想啊……你们有你们的事儿,保姆是拿工资的,离了咱家可能就不知道是谁了……你爸管着两个厂子,哪有时间陪我?他不容易。你妈一天做三顿饭,这么大的别墅,搞卫生一搞半天……”
“搞卫生不是保姆的活吗?”黄默山截住爷爷的话头。
“她只叫保姆照顾我,不让保姆搞卫生,她自己搞。”爷爷叹了口气,“你妈有洁癖,干净惯了,闻不惯我身上的味儿,我心里明白着哩,我不怪她。
“不过她对保姆监督很严,洗澡和换衣服都严格按照她制定的时间来,我都觉得太勤了,但是没办法。反正咱家有大浴池,我的衣裳也多,随他们折腾去。”
“爷爷,你天天坐轮椅上急不急呀?”黄默山帮爷爷卸下围脖,“你不听戏的时候都想些啥呢?”
爷爷咂摸着嘴,似乎西瓜的甜味儿还没消失。他往轮椅上一靠——人们吃饱喝足后惯常的动作,眼睛望向蓝天说:“咋能不急呢,我要是有能力,死了还好哩,但你妈和保姆不会给我机会,我这样子,你看看,连死的能力都没有。”
黄默山内心一阵惊悚,随即鼻子一阵酸,他的话还没出口,爷爷又说:“我心里还有个事儿,没看到结果,我还不能走。”
“啥事儿?”黄默山急问。
“你还没成家呀。”爷爷叹口气,望着黄默山,“我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爸的工厂干得如何,我才不操心,反正家业在这儿,一时半会儿垮不了。
“你和丹丹的事儿我是反对的,丹丹那孩子太要强了,不适合你。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要依着山势围着山转的,如果水势过猛把山淹了,山上的草木都得死掉。你奶奶就是太烈性了,我可是受够了。
“所以她走后我再不娶了。她走那年我才45岁,年轻着哩,再不想娶了。太强势的女人大都克夫,命不好。你爸呢,因为你妈太软弱,做生意帮不了他,有了教训了,非常希望丹丹能嫁给你,因为丹丹能干,是做生意的好料子。
“丹丹那孩子我知道,吃不得半点儿亏,遗传他爸,心眼儿极多,很势利。他爷爷比我来辛州早,当初她爷爷和儿子在辛州据说干的是投机倒把的生意,赚了大钱,但是瞒着我们一家。后来倒了大霉,才对你爸使用糖衣炮弹。
“也是你爸心软,念着旧情,带着他开了洗发水厂。不料那家伙厉害,比咱家做得大,还在生意上挤压咱,好在现在网络发达,不像以前了,咱家的生意也没受多大影响。不过卓湛那家伙还算会来事儿,每个月都来看我两回,大包小包地买东西。”
黄默山没想到他偶尔陪一下爷爷竟然知悉了这么多事情,他们以前怎么不跟他说这些呢?是担心影响他对卓璧丹家庭的评价吗?
他把这个问题来问爷爷,爷爷笑了笑,说:“你爸妈可能是这样想的,我是想你还没真正长大,用不着跟你说那些,丹丹他爷和我毕竟是世交,犯不着说人家歪的。
“但现在你和丹丹在谈朋友,我想提醒你,你要擦亮眼睛,把人看清楚喽,看清人家的人品再做决定,这是一辈子的事儿。虽然你们年轻人说离就离,心上挨过一刀,总有刀疤的。
“人只有到老的时候,回过头再看看走过的路,才能明白哪步对哪步错,心里明镜儿似的。人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有全部跳出来了,才能彻底看清真相。
“为啥牢里的犯人啥都想明白了?因为他们彻底跳出来了,和犯罪的行为彻底分开了,才有时间去细细琢磨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黄默山静静听着爷爷的教诲,他觉得爷爷瞬间高大起来。爷爷瘫痪前,他觉得爷爷老了,不懂年轻人;爷爷瘫痪后,他觉得爷爷不过在熬日子,还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
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爷爷瘫痪的是双腿,不是思想,他得常常向爷爷请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