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欲娶之 必先毁之
其实凤隐气得并不是袁檀算计自己,袁檀如此费心地留下她,足以见他对自己的在意,她心里着实雀跃。
她气得是自己的笨,屈指一算,袁檀与她相差了将近两万岁,两万年足以使东荒大泽变成桑田,更足以使袁檀轮回三百世……凤隐觉得自己丢尽了神仙的脸。
更令她头疼的是她不知该如何与袁檀辞别,正好借这把怒火跟袁檀撇清楚。
于是,凤隐近乎耍赖道:“我说要一辈子留在你身边那些话全是胡话,当不得真。”
袁檀一动不动瞧着她,他身后桐花开遍,远远望去,一簇簇如雪花蕊铺陈至蔚蓝天边,这抹白色映得他脸色微微发白,半晌,他微微笑起来:“我若是存心骗你,你哪能察觉得出来?我只是不想欺骗你罢了。”
凤隐心里有些动摇,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管怎么说,你算计我。”
袁檀反问道:“你真正在意的是我算计你么?”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凤隐答不上来。
袁檀沉默下来,两人各怀心思,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秦淮河边。
水上静静地飘泊着数艘画舫,棹桨弄影,画栋雕甍,珠帘绮户。
袁檀望着平静的河面道:“纵使我一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动辄有仆人伺候,可我却从未觉得快活,直到遇见你。”
凤隐张了张嘴:“我……”
袁檀握紧她的腰,低首吻了下来,凤隐偏头一躲,他的吻却落在颈畔,滚烫的气息里似乎拂过清浅的桐花香,她心尖一麻,嘴里忍不住哼了哼。半晌她忽然反应过来凡人虽然开放,却也没开放到如此地步,天界更是没有如此开放,于是她手下用了十分的力推拒着。
袁檀缓缓放开她,目光尚有些沉迷。
凤隐平复喘息,心里却犹在翻滚。袁檀,她是舍不下的,可是,若是不舍……
河风隐约送来丝竹之声,远处的画舫如笼在烟水云气里,凤隐心里一动,道:“这样吧,我找个画舫躲起来,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你若能从众多的画舫里找到我,我就留下。”
这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袁檀还是应下:“……好。”
***
凤隐挑拣的画舫虽小,但简单洁净,只有一个歌女和她的婢女,还有船夫。歌女是画舫的主人,因家贫便在这秦淮河上弹曲卖艺,取了个很雅致的名字叫荷衣。
凤隐懒懒地倚在独榻上,旁边的案几上放置着酒,她只尝了一口便不再碰。对面的荷衣跪坐在席上,临河抚奏。
正听得起兴,河风送来朗朗笑语声:“荷衣姑娘。”
“噌~”玉手按在弦上,止了琴音,荷衣脸颊略微红了一红:“凤姑娘,我先失陪一下。”
凤隐隔着纱帘瞟去,但见一艘画舫迎面行来,一道修长身影立于船首,轻袍缓带,皎若玉树临风前。虽看清面容,但由荷衣脸红的程度判断对方应该是个风流俊俏人物。于是她不动声色点头,荷衣拂帘而去。
约莫过了一会儿,凤隐听得荷衣略带酸意的声音道:“谢公子许久不来,今日怎么想起荷衣来?”
谢公子笑道:“近日家中琐事缠身,刚得了一丝空闲便急急赶来看望你,荷衣若是不喜欢,我这就走。”他嘴上说要走,手下却指挥着船夫将船划向这边来。
两只小船渐渐靠拢,谢公子一脚踏了上去。
“谢公子。”荷衣嗓音颤了颤,“荷衣怎么会不喜欢,只是今日有客,不便邀公子上船一叙。”
“哦,是朱家的公子还是……”谢公子语带试探。
荷衣急忙澄清道:“是位姑娘。”
“哦,原来荷衣丽色无双,连女子也喜欢呢。”谢公子俯首贴近荷衣耳畔,不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荷衣脸上血色顿失。
谢公子轻轻一笑:“她同我没什么干系,随口一问罢了。你既有客人,我一会再过来。”
谢公子潇洒地来,搅乱一池春水又潇洒而去,徒留下荷衣望眼欲穿。
隔了许久,荷衣才不甚情愿地踏进船舱,坐在琴后,信手弹弄起来。这琴弹得十分敷衍,有些对不住凤隐赏给她的那些金叶子。
而且这琴声还有催眠作用,凤隐不觉倒在榻上,头一歪就睡了。
荷衣顿住,轻轻唤了几声,凤隐却是睡得沉了。
这时,婢女自外头进来,“姑娘,外头有位公子说是来寻凤姑娘的。”
荷衣细致的眉目带着些许淡倦:“让他进来吧。”
突听珠帘簌簌有声,她转头朝外望去。
袁檀单手拂帘,目光深深,唇边携了丝浅笑,晶莹玉珞垂在他肩头,凭添几许蕴雅风仪。
荷衣仍跪在席上,盈盈一礼:“公子与这位姑娘相识?”
袁檀望了眼榻上慵然沉睡的凤隐,素衣墨发,华色含光。他顿了顿道:“是拙荆。”
他疾步上前,凤隐依旧睡得香甜,他低首一笑,打横抱起她,转身对荷衣略一颔首,复又离开。
***
袁檀将凤隐抱到自己的船上,安置在里间,自己则坐在船头,吹着微凉的河风,默默地饮酒。
操桨的仆人询问道:“公子,回岸上吗?”
月色朦胧,在茫茫碧水之上笼着飘缈的薄雾,远处画舫灯船闪烁着萤萤光火,如繁星铺陈,点缀着十里秦淮。袁檀连灌了好几口酒,笑了起来:“今日夜色不错,就不回去了。”
凤隐这一觉直睡到破晓时分。
晨曦大片洒下,水面上波光点点。袁檀坐在船头,手里撑了根钓鱼竿,姿态很是悠哉。
凤隐在他身旁坐下,环顾四周,河面上泛浮着片片的细长的绿叶,随着春风和水流载沉载浮,飘飘洒洒。她倾身拈起一片细细一看,是桃叶。
“这里是桃叶渡?”传说东晋时,沿河两岸载满了繁缛的桃树,每逢春季风一吹,桃叶接连不断地飘入水中,轻浮水面,正如眼下此景。撑船的稍公望着满泛桃叶的河面,笑谓之桃叶渡。
桃叶渡位于秦淮河和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船竟驶到此处来了。
袁檀头也没回,扬手撒下一把鱼饵,漫不经心道:“不知不觉便驶到桃叶渡了。”
袁檀只字不提两人之间的赌约,好似在等着凤隐主动提起。凤隐有些紧张,清了清喉咙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个谢公子跟你什么关系?”
早在荷衣出声唤她时,她就醒了,只是困得厉害便没作声,然后听到袁檀的声音,她且惊且喜且忧,一时不知该拿何种态度面对他,于是继续装睡,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袁檀仍未回头,淡声道:“我不是说过,他是我的表兄,很风雅的一个人,十里秦淮的女子泰半都倾慕于他,想要探问出你的下落并不难。”
我的娘啊,凤隐以为自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搁到袁檀那里不过是屁大点的事。她垂下头,心思百转千回,千回百转,峰回路转,然后只剩一个袁檀。
可有些话依然说不出口,凤隐继续转移话题道:“晋陵公主改封号了,叫寻阳公主,我觉得这封号十分适合她。”
袁檀笑道:“哪有什么晋陵公主,她的封号本来就是寻阳。”
凤隐一呆。
袁檀又笑:“一个姑娘家三更半夜出现在街头自称是公主府的侍女,我故意说成晋陵公主你却丝毫不知。”
凤隐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竟然被他从头骗到尾?不如跳河死了算了。”
袁檀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我不管你是什么,我只要你的答复。”
凤隐默了会儿道:“袁檀,我说不喜欢你是假的,我反悔也是意气用事,你不要介意,我们在一起。这一世,我陪你到老。”
她一直没算明白这账,与其两个人都这样痛苦,不如他们一起开心地活着。纵使袁檀百年之后逝去,她最起码曾经陪他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袁檀凝视她半晌,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此生,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快活。”
凤隐往他身边挪了挪,双手牢牢抱住他的腰,脑袋贴靠在他胸前。袁檀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呼吸略微加重了些。
凤隐觉着他会吻下来,等了一小会儿,果不其然,他的手指托住她的下颔,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天边的朝霞似乎映在他眼里,一片燎原赤红。
凤隐很配合地微微仰起头,烟霞明灭的天边却陡然坠下一道白影,直直朝水中砸来,那急速坠落的白影带起的劲风刮得面上生疼,连带着船身都为之一颤。
扑通一声,那道白影坠入水中,溅起十丈高的浪花来,打翻了几只小船,十里水域都翻滚咆哮不休,船只承受不住,纷纷翻落水中。
凤隐只来得及抱住袁檀便被打落在水里,袁檀呛好几口水才勉强稳住,他将凤隐抱在怀里,垂眸看她:“你没事吧?”
“没事。”凤隐放眼望去,水里泡了不少人,那些平日看起来只知风花雪月的公子哥以及柔弱的风尘女子皆摆脱了柔弱形像,奋力地在水里游着。
看来大家都很自食其力,用不着别人去救。
这真是无妄之灾。
不知是天界的哪两位不懂事的神仙打架,打就打了,还要殃及到凡界来,凡人们何其无辜。
春末的河水,依然冰冷冻人。袁檀抱着凤隐回到船上,脸色微微发白,眼里透着水亮的湿意。凤隐低头替他拧着衣服的水渍,他修长的手指自她发间拂过,手复落下时,长指间夹了一片翠嫩细长的桃叶,俊逸的眉目间蕴了温柔:“船上有一套干净的衣服,你进去换一下。”
凤隐若有所思,怔了怔道:“我没事,你去换吧。”一顿,又道,“我得确认一件事,去去就回。”
袁檀还未反应过来,凤隐已迅速抽回手跃入水中。
半晌,凤隐抱着一位昏迷的女子回到船上,神色间难言惊慌,望着袁檀欲言又止。
袁檀垂眸看着她怀里的女子,白衣胜雪,发黑如墨,面色比身上的白衣还要白上几分。女子眉眼长得极好,很有几分凤隐的影子。他沉静了会儿,道:“她是……”
凤隐涩然道:“家姐。”
袁檀看着她:“所以?”
凤隐心口一堵:“我要带她回去治伤。”顿了顿,“你能……等我几个月么?我会回来。”
沉默久久横亘在两人之间。
袁檀突然笑了:“去吧,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