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自从叶瑾当上家主以后,大房便从老宅择出来。

余下的四房兄弟各自分了宅院,住在远一点的县镇,守着周家世代扎根于此的祖业。

叶舟的府邸里,小孩的哭声响彻天际。

那是他的嫡子,叶家的三郎叶楚。

叶舟是个脾气急的,被儿子吵得心烦。他手上的酒都不喝了,直接冲回屋里,拎起小子的后领。

“哭哭哭,哭个屁!”

叶楚原本趴在母亲何氏膝上哭得矜持小意,冷不防被老爹提溜起来。

衣襟勒住了喉管,他呼吸一窒,打嗝儿都不顺畅,哭得更大声了。

何氏也被夫君的凶悍吓了一跳,妇人美眸包泪,低头抹眼角。

叶舟知道自己妻子性子软,怕事儿,爱哭。

儿子对外跋扈,对内脾气随了她。

他没想凶她。

见状,叶舟不由捏一捏妻子的手,放软了声音,柔情备至地哄:“嗳,别哭啊,我不是在说你。”

何氏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叶舟心疼妻子,心头火更是窜起三尺高,一脚蹬向自家小子。

“再惹你娘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宅子里闹得鸡飞狗跳,叶舟实在捱不住了,出门找叶瑾算账。

他的儿子平日里爱撵猫逗狗,最皮实的小子,顶多会和何氏撒娇,什么时候成了这种见到山兽就吓得哇哇大哭的性子?

定是叶瑾在背地里使坏。

他的儿子不中用了,大哥的庶次女不就显出来了么?

叶瑾肯定是想为叶薇筹谋。

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叶舟着了他的道了!

叶舟肚子里的怒火越酿越浓,杀回祖宅。

入夜时分,叶家老宅虽然还掌着莹然灯火,但许多院子里的大小主子都睡了。

门房从沈厨娘那里偷了一包窖藏的毛豆,一边佐酒,一边剥豆子吃。

晚上清闲,也没什么客人打扰,正合适观星赏月闲磕牙。

没等门房和底下小子们说几句辛秘,门就被大力撞开了。

门房抖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一只有力的铁手摄住他的脖颈。

“闭嘴。”

“二、二爷!”

见是叶舟,门房胡乱点头,不敢声张。

叶舟甩开门房,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杀向主院,寻上叶瑾。

叶舟和叶瑾的关系,并不是一直这样不好。

每个弟弟都有过对兄长的孺慕期。

他少时对外也会吹嘘兄长,说叶瑾学富五车,说叶瑾驯兽镇山本领高超,说叶瑾还会通兽语。

直到他看到父亲夜里会瞒着他,偷偷给叶瑾补课。

他看到父亲嘴上“一视同仁”,实则无论驯兽功法还是读书都会私下多多教导叶瑾。

而他,虽然能逗老爷子欢心,可是拿到手的只是珍惜的山兽抑或值钱的物件。

哄小孩子罢了。

打那时起,叶舟便明白了。

长子是寄予厚望的,次子是不成器用来娇惯的。

他们本质上就有云泥之别。

叶舟召唤白虎和叶瑾对阵的时候,其实底气也不足。

他知道,父亲一直都想把家主之位传给叶舟,他争不过。

可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父亲遗留的本命兽刺激一下兄长,让叶瑾误以为父亲疼爱的是叶舟。

于叶舟而言,也有一种卑劣的、隐秘的快乐。

他抢不过啊,所以他不想儿子也输。

官学一定要进!

否则他这一生也太失败了。

叶舟的火气更盛了,召唤山兽的铃铛法器被他扣在掌心。

今日,他想和叶瑾殊死一搏。

院内,叶瑾忙碌公务,不曾睡去。

焦莲很体人意,没有差人来催他回院子,而是送了三趟汤。

第一趟汤品是羊汤锅子,添了小葱与花椒,温养脾胃,很暖身;

第二趟汤品是红枣枸杞炖蛋,www.youxs.org,甜津津的,养他的精神气;

第三趟汤品则是一盅兑了羊奶的茶汤,怕他要秉烛夜读,精神头不好,奶茶碗子不伤胃又醒神。

每一道汤品送来的时辰都恰到好处,叶瑾哑然失笑,明白妻子的怨怼。

——她嫌他回房太晚,怨他又不同房就寝。

叶瑾放下公文,迈出书房。

没等他阖上书房门,一记重拳“砰”一声砸在叶瑾的颊侧。门板凹陷下去,翘起锋利的木头毛边。

拳风凛冽,出其不意,叶瑾甚至来不及防备。

他回头,与二弟叶舟对上视线。

叶瑾留有长兄的仁慈,冷漠地问:“有事?”

叶舟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叶楚是你亲侄子,你竟敢对他下手!你疯了吗?”

“叶楚怎么了?”

叶瑾微微蹙眉,不懂弟弟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我儿子最喜山兽,偏偏昨日起,看到山兽便退避三舍,啼哭不止……像是被下了蛊!”

“你儿子被下了蛊,你不去找谢家人,你来找我?”

叶舟最恨他冷淡的表情,仿佛一切事都不关己。

他揪住兄长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会害我亲子?”

叶瑾狠狠攥住他的手掌,挥开他。

“他姓叶!单凭这个,我也没必要下此狠手。不过叶家五个名额是要报上去给皇帝表忠心的。既然你的嫡子出事不能去,倒不如让本家庶出的孩子去。”

叶瑾的算盘,叶舟懂了。

不管是不是他做的,总之都是大房得利。

是啊。所有事,爹娘都紧着大房的。

叶瑾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又怎会费心在意旁人?

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世家嫡长子,真羡慕啊。

叶舟怒从心中来,他不再开口,而是摇晃银铃。

随着银铃骤然发出的清脆声响,大地也开始震颤。

白虎受到感召,一路扑腾进入内院。

野兽的脚程很快,轰隆几声落地,带起如浪白雪,排山倒海压来。

叶舟原以为骁勇善战的白虎定会让叶瑾吃到教训。

哪知,还没等白虎张爪咬杀,一道足以遮天蔽地的黑色长影骤然涌来,横冲直撞,一下绞缠住了白虎。

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被那狭长巨大的凶物绕住喉脊,动弹不得。

不过一瞬,白虎气势便弱了,竟全没了起初的凶恶。

这是一条通体漆黑、身长十几丈的黑蟒!

白虎尖锐的爪子收回肉掌,炯炯有神的虎睛也失去了光彩。

叶舟耳畔只传来令人绝望的“咔哒咔哒”声,白虎的脊柱已经被长蛇的鳞骨勒断了。

白虎不堪一击,撞上叶瑾本命兽的瞬间,它便凉透了身子。

死了?

他引以为傲的山兽,就这么死了?

叶舟颓然跪倒在地。

他难以置信地揪住兄长衣裤,凄厉大叫:“不可能!不可能!这是父亲的本命兽,怎会如此……弱小无能。”

叶瑾居高临下,悲悯地望着叶舟。

他打了一记响指,长蛇斯斯两声,立马遁地消失。

叶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仰望泥塑像一般冰冷的叶瑾,仿佛又看到了幼年那个高高在上的兄长。

凭什么?他不服啊,牙齿都咬出了血。

直到叶瑾轻飘飘地说:“因为,父亲留给你的本命兽……是假的。”

对外,叶瑾一直保守这个秘密。

因为叶舟是牺牲品,是父母亲为了保护他而设置的挡箭牌。

他手上的白虎,会被世人误以为是叶家驯山将最高实力。遇难的人只会是叶舟,而他美美择出来了。

叶舟懂了。

原来,父母亲从来不曾爱过他。

父母亲只是想守住叶家的峥嵘。

叶舟是个悲剧。

他的一生,都为了成为兄长的影子。

如今,影子也碎了。

叶舟强撑的那一口气溃散了,他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本家。

二弟走了。

叶瑾站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眯起了眼。

八大世家的传家术从来不曾互通有无。

即便这次创办官学要打破数百年的禁忌,可是行动也还在计划中,并不曾实施。

会下蛊的,唯有谢家人。

那么,伤害叶家子弟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后辈吗?

他又打了一记响指,招来暗卫:“去查。把这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抓出来。”

翌日,没落雪,起了一场大雾,烟波浩渺。

叶薇忽然收到了正院传来的消息,二房让出官学名额,而大房可以让一对姐妹都入官学。

叶薇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莲派人来敲打她。

毕竟她忽然能入官学学习各大世家的传家术,一定抢了叶心月的风头。

可是焦莲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迟迟没有动静。

仿佛默许叶薇脱离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叶薇知道,她能学习传家术,一定有裴君琅的手笔。

他助她达成夙愿,她要好好谢他。

叶薇面见贵人,精心打扮是基本礼仪。

于是,她今天换了一对珍珠荔枝果子簪,袄裙也挑了绿叶荔枝纹锦绸面料。

叶薇身上花花绿绿,耳珠又挂一对白玉坠子,显得一团玉雪可爱。

举手投足间,她还带点初长开的少女青涩,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裴君琅的糕饼,桐花也去取来了。

叶薇今日带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紧的是,她爱吃。

裴君琅不吃,她能效劳啊!

叶薇美滋滋地登门。

青竹许是事先接到了裴君琅的命令,这次一点都没拦她。

叶薇受宠若惊地靠近了裴君琅的房门。

理一理起皱的衣袖,又谨慎地提好放糕点的红漆食盒。一切准备就绪,叶薇才敲门,小声喊:“殿下?你在么?”

“进。”

裴君琅温润如雪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他还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叶薇推开门,惊喜发现,距离裴君琅不远处,摆了一个看起来软绵绵的锦布坐垫与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还有一碗茶汤,温热的,擎等着她来喝,还没凉。

叶薇有种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来裴君琅很懂她了……

叶薇做贼心虚地放下糕点,笑说:“多谢二殿下为我筹谋。”

“嗯。”

裴君琅瞥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

叶薇这次学乖了。

她掀开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装的桂花糕。

糕点冒着热气,干桂花被蜂蜜裹挟,黄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裴君琅有点嫌弃,又见叶薇一双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满地捏了一块,递到唇边。

知裴君琅吃了,叶薇如释重负。

她也捻了糕,一边喝茶,一边和裴君琅闲聊——

“前两天,阿姐举办了成为驯山将的开坛仪式。她能学驯兽术了,真好。”

“其实我也很想学,但是嫡母看起来不大高兴,我不敢提。”

“父亲应该也不想我学吧,或者是不想我赶在阿姐前面学。”

“他们看重阿姐,我只是一个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争的。”

“唉,我好可怜,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对我好一点。”

裴君琅原本恹恹地听。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眨了一下浓长的眼睫。

漂亮的小郎君瞪她,骂一句:“你好吵。”

“我把殿下当朋友啊,所以什么都敢和你说。”

最重要的是套近乎,懂不懂啊小子!你又不讲话,我只能绞尽脑汁想话题了啊!

叶薇心里痛殴裴君琅几拳。脸上却依旧挂着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继续捧她的茶汤喝。

叶薇忽然安静,倒让裴君琅有点不习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修长的指骨忽然抵向唇侧,轻轻一吹。

短促的口哨声,倏忽悠扬荡开。

大开的木窗外,一条细长的白蛇探头探脑,慢悠悠踱来。

白蛇生得美丽,白色鳞片被烛光照耀,泛起一层雪白的光,犹如软滑的锦缎。

也不知它是什么品种,额角鼓起两个小刺,像是龙角。

叶薇惊奇地打量,却不敢上手。

怕它咬人,怕它有毒。

小蛇连一记眼风都没给叶薇。

它的眼里只有裴君琅。小蛇优雅地摇曳蛇尾,游向主人。

没多时,白蛇盘旋于裴君琅的手指,轻轻挨蹭他的指腹,成了一圈白玉扳指。

“哇!”叶薇目瞪口呆,“二殿下,你怎么会驯兽术?”

她看似惊奇,实则杏眼里已经含有无数个贪婪的小心思。

她想学、想学啊!

裴君琅挑眉,一眼看穿女孩,冷嗤一声:“收起你套话的心思。刺探太多,会被我灭口。”

想到裴君琅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叶薇明白,他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小姑娘立马摆出吃了苦瓜一般苦涩的脸,嘟囔:“你真敏锐呀。”

“彼此彼此。”

裴君琅闻言,嘴角于暗处,无声轻勾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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