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盐城。
古旧的城墙上。
拄杖的老叟目视远方,风沙刮得令人睁不开眼,而他却看得仔细。
他混浊的双目无惧微尘,似乎远方有蓬莱,有蜃楼。
老头自语着:
“天行有道,烬灭妖烽!”
“神经病,”徐一州小声回答。
此时,徐一州蹑手蹑脚地走近城楼的小屋。
老叟眉目微动,他用拐杖敲打地面。
“孩子,这儿妖风乍起,是为不祥。你快些归家去,切勿逗留!”
老叟一字一顿地说。
“有吗?我怎么没看到?”
徐一州抬眉四处张望,冷风爬上他的脊梁骨,确是有些难以言明的寒意。
与徐一州一同前来的大胖郑宗耸耸肩,他拍了拍一州的肩膀。
“老大,确实有点不寒而栗啊……”
“瞎说什么,我看你是吃五花肉堵脑门了!”
徐一州直起身板抖落身上的灰尘,一脸的不屑。
“什么……什么妖风乍起!老头的话你也信?这儿都几百年没有妖怪了。”
来人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郎。
他长得一双明亮的瞳孔,浓眉下的双目干净清澈,黑红的肌肤透露着他健壮的体格,
徐一州嘴角处浅显的疤痕上扬,蓬松的头发下是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少年郎径直走近老头,他拿起焦义的拐杖把玩。
“叔,我这次来就想管你借个东西,没别的意思,就那磨盘。”
徐一州说话流里流气的,像个小痞子。
名叫焦义的老头转头看向徐一州。
“我这儿哪有什么磨盘?”
徐一州背对着焦义用拐杖推开他身后的小破房。
之前一州见这老头对着一个圆形的磨盘神神叨叨的,那东西正适合做磨豆腐的磨盘。
焦义起身走入房间,他不明白徐一州说的什么意思,他上哪去要磨盘。
一州指着屋内靠墙的位置,一块通体黑色的圆形石头搁置在床榻。
“昨日落了雷,那破雷劈坏了我婶婶的磨盘。”
“我呢,就想管你借个磨盘,你借与不借,我都要借!”
徐一州语气豪横,他补充道:
“你也免费吃了我家那么多年的豆腐了,借一块磨盘不过分吧!?”
焦义毫不客气地说:
“过分!太过分了!那不是磨盘,这是我占卜用的圆形天距!你给我出去!”
焦义说话的时候额间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双拳狠狠地攥着。
徐一州想要去拿,却被焦义拦下。
奈何徐一州年轻力壮,不经意间将老人推倒。
徐一州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赶忙扶起老头连声道歉:
“焦师傅,您这是何必呢?我又不是不还。待城口的莫大叔造好石盘,我不就还你了吗”
徐一州说时挡住了老头的视线,他的另一只手指挥着大胖赶紧动手搬走,郑宗立马心领神会。
徐一州负责分散这老头的注意力,他找话说:
“对了,老爷子,上回你说……你和师兄弟打妖怪升阶……说到哪来着?”
“我给忘得差不多了……对了,就飞天的虫、中暑的鱼那段!”
闻听此言,焦义似中了箭矢一般激动起来。
他忽然起了兴趣,终于……有人愿意听他过往的事迹了。
焦义坐在地上略加思索,他看着一脸真诚的徐一州说道:
“哪有什么飞天的虫、中暑的鱼,瞎说,小友定是没认真听……”
焦义咳嗽了一声,眼神逐渐迷离,他仿佛又回到那个妖烽四起的年代。
大师兄御剑穿行,二师兄破土成墙,五师弟虽贪财好色,却能言善辩……
“是这样的,那日……”
“那日,无头妇重现珀罗镇,我们师兄弟三人见妖烽台妖烽乍起,便寻烟追去。”
“奈何无头妖已遁地而逃,我等只能先寻万知鱼觅其踪迹!”
徐一州饶有兴趣地询问:
“对了,老爷子,这妖烽台又是何物件?”
“妖烽台并非物件,那是……”
焦义微笑地起身。
“哥,您坐下说!增添你我的主客之情!”
徐一州赶紧将老头摁回地上,生怕他看到大胖在搬石盘。
焦义继续说道:
“这妖烽台是传递消息的,其烟呈绿,烽烟起,妖怪出!”
徐一州立马鼓掌叫好:
“厉害!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
焦义顿了顿,继续说:
“我们兄弟三人速往万知湖,此时,那妖正好在湖边啃食人肉。”
“那可是一位俏丽的少妇,身姿曼妙,眉目清秀……谁又会知道她是食人骨血的无头妖妇呢?”
徐一州揶揄道:
“哎呦,无头了还能啃咬人肉,佩服,佩服!”
“老头,老实说,这一段是不是你自己加上去的。你这坏老头啊,都半截入土了,还沉浸形色!”
老头咽了一下唾沫,解释道:
”那是她生长出的妖首,与人首极为相似,却更加妖艳!”
“当时,我们兄弟三人立马施法擒拿!”
“大师兄使万剑形成铁龙,好不威猛,二师兄御土化锥攻其下身,我则变幻出金环击其上体!”
徐一州笑道:
”好,好,好!这话圆得……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厉害!”
徐一州歪眼瞧见大胖已走远,他赶忙起身开溜。
”老头,您继续说。不要停!我听着呢,伸伸懒腰。”
言罢,徐一州趁老头一个不注意悄然走开。
满目惆怅的老头还沉浸于当年的记忆中,记忆的泥沼将他拉得愈来愈深。
焦义甚至有些哽咽地自语:
”当时,我使一环打散了无头妖妇的妖灵,妖灵殆尽,她的身躯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我听到了她的诅咒,她诅咒我下地狱永不超生。”
“当时,我听得后怕,手抖得厉害!”
“她抬首看着我,我看清了她的面目!”
“那是一张长相空灵的脸,双目却有着世间最毒的怨恨!”
老叟说得入神,而听客却早已离去……
……
入夜。
城中村。
徐一州拖着木车回到家中,木车上躺着一块圆形石盘,上面刻着晦涩难懂的文字。
婶婶倚门眺望,她早已等候多时,她赶忙迎上去质问徐一州。
“臭小子,打哪儿去了!吃饭也不见人影!”
来妇长得俏丽,青蓝的发带裹着漆黑的长发,白净的脸上刻着一对星石般的明眸。
婶婶三十几岁的年纪,却长着二十来岁的模样,是村里远见闻名的豆腐西施。
徐一州挠了挠脑袋,笑道:
“没去哪,申员外从郡外新购了蛐蛐盒,邀我去看盒子的成色。”
婶婶一眼识破徐一州的把戏,她叉腰怒怼:
“瞎说什么呢,申员外早些时候下乡寻亲戚去了,今儿你叔去送豆腐,根本没见他!”
徐一州眉目一挑,强辩道:
“我……我自是知道,是家丁拿给我鉴赏的,还送了一个磨盘当鉴赏费!”
说罢,徐一州指着木车上的磨盘给婶婶看。
“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听闻一州是去拿石盘,婶婶一时间没了责难的底气,看在他一片孝心,她咽下了骂人的话。
这孩子知道家中磨盘崩坏,想法子弄来一个,确实有心……
言罢。
婶侄二人便入屋吃饭,红烛下,二人吃着微凉的饭菜。
徐一州好奇地问道:
“我叔呢?”
婶婶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而后指向小叔的房门。
徐一州随即会意,叔叔多年科举不中,整日赋闲在家攻读文章,今年依旧不放弃。
他叹了一口气,抱怨道:
“读那么多书有何用,还不如全心全意跟你卖豆腐!”
婶婶夹了一块五花肉给一州,安慰说:
“你懂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你啊,莫要拦了你叔叔的仕途!”
徐一州狂吞了几口大米饭,敷衍道:
“对对对,您说得都在理,是我肤浅寡闻了。”
“祝叔叔早升状元郎,到时候置办个十几桌宴席,邀他那帮吟诗作对的酸儒臭友来吃酒。”
婶婶用手撑住下巴,幻想着以后自己就是状元夫人了。
其实吧……榜眼也不错!只要徐敬远能入仕岂可,不枉自己多年供养他们叔侄二人。
”好好吃,状元侄儿,你以后也要考个状元!”
婶婶又夹了一块五花肉放在徐一州的碗中。
婶婶忽然意味深长地说道:
“一州啊,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有些事情,一定要量力而行,走正轨。你啊,莫要走歪道,行罪犯之事,可是会被官府法办的!”
她还在想着那块磨盘的由来,看着不像普通的石头,像是深色的玉石。
那么大块的玉石……她一个农妇不敢妄想……
徐一州说道:
“是啊,年纪尚小?我都十九了。照俗礼早该婚娶了!”
婶婶勾了一下他的鼻尖,笑说:
“怎么?情窦初开了?想立妻室?”
“跟我说说,你看上哪户千金了,婶婶给你备好彩金聘礼迎她去!”
徐一州呵呵一笑。
家里边的钱除了用于建房,就是留备叔叔入京赴考的费用,他可不敢挪用。
婶婶摆出一副说教的模样。
“娶妻可以,你可要把赌牌玩蛐的劣习改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了!”
这话一州一听便烦,他赶紧转移话题。
“对了,婶婶,我们这有什么……妖烽台吗?”
婶婶眉头一皱,略加思索,说:
“呃……好像有吧,我五六岁的时候听我太爷爷说过,确是有座传递消息的烽火台。”
“那是人族与妖魔打仗时用的……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徐一州笑嘻嘻地摇摇头,说:
“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
深夜。
徐一州躺在榻上夜不能寐,他想着发财的门道,全然没有把今儿弄来的“磨盘”放在心上。
徐一州生来便没见过双亲,自小父亲远游在外不归家。
母亲生下自己后便难产而亡,若不是叔叔一家抚养,自己根本活不到现在。
叔叔是家中的小弟,比自己还瘦弱,只会识文断字舞文弄墨。
他们叔侄二人全靠婶婶的豆腐摊养活……
所以,徐一州比谁都需要钱,他不想老是寄养在亲戚家中。
人活争口气,他必须得想个门道发波横财……
……
院外。
深色的磨盘散发着荧光,石头上的白色刻字瞬间染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