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声、吆喝声。
刀光。
枪影。
都在张炭这句话一出口之后发生。
黑衣人大都已闯了进来,一齐刺出了他们的枪。
他们有的向唐宝牛下手,有的向张炭出手,有的冲向彭尖、习炼天和孟空空,施出了他们的杀手。
三名刀王身边的人,都纷纷拔刀。
孟空空呼道:“等一等……”
可是他的话,只对持刀的人有号令的作用,对挺枪的杀手可完全起不了作用。
枪舞枪花。
刀荡刀风。
刀客们住了手,只有习炼天突然冲了出去。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梦。
彩色的梦。
梦是看不见的。
梦只存在于睡眠中。
梦只可以想,但却不可触摸。
但梦有时候也是可见可触的。
当它通过实践,化为现实的时候。
只不过,那时候,你又会有别的梦了。
更美的梦。
──谁会做一个完全跟现实生活一模一样的梦?
──就算会,但醒来仍是空。
所以梦永远是梦,梦不是现实。
习炼天的刀是现实,不是梦。
他出刀,刀美如梦,彩色缤纷,尤其是血的鲜红色。
他的刀却带出了残酷的现实。
刀过处,黑里溅出厉红。
然后大家才惊觉,那红色根本就是鲜血,那黑色便是杀手们的夜行服。
杀手咬着牙龈、挺枪苦拼,染着血红的同伴倒了下去,都不肯向敌人发出哀呼,还没有淌血的人,眼睛也正发红。
习炼天也杀红了眼。
他的神魂已不在他的躯体。
而在他的刀。
每一刀挥出,他的生命凄艳亮烈,幽美如梦。
──是不是梦太美,人生在世,便都爱做梦?
忽传来梆声。
二更三点。
──跟刚才的更鼓声,恰好相反。
──刚才是三更二点。
──这是什么更次,时间怎么倒了回头?
杀手们本来挺着枪,明知会躺在鲜血里,都要拼命。
──也许拼命是因为只有拼,才有命。
所以他们都冲向那把刀,就像冲向噩梦中。
虽然,这却是习炼天的美梦。
──通常,一个人的美梦,很可能就是另一个人的噩梦。
这时候,梆声便响起了。
杀手们停了下来,有的狠狠地盯着唐宝牛、张炭、习炼天、孟空空、彭尖,有的抱起地上同伴的尸首,不过,都不再冲前。
而是在撤退。
习炼天大喝一声:“逃不了!”挥刀而上,他身后的七位刀手,早已跃跃欲试,而今一拥而上。
彭尖忽向孟空空道:“我们有没有必要打这糊涂仗。”
如果说唐宝牛说话的声调,又快又响,就像一连串炸响的鞭炮,那么,他的语音,也像鞭炮──用空罐子罩着,一声声燃着闷响的鞭炮。
孟空空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有办法,习少庄主已经出手了。”
彭尖即道:“你可以阻止的。”
“阻止习炼天的刀?”孟空空道,“那除非是用我的相见宝刀。”
彭尖沉吟一下,道:“如果动手,那就不宜留下活口。”
孟空空心里同意。
他也很想说这句话。
不过,这句话,最好还是由别人来说。
现在彭尖说了。
只要有人说了,他就方便做了。
──不管这干人是何来头,总而言之,是习炼天先动的手,彭尖先下的决杀令。
──就算万一他杀错了,追究起来,他也可以有所推诿。
此际他轻弹刀锋。
手指与刀锋震起仿似一种相见时喜悦的轻颤。
他要杀人了。
正在这时候,杀手们已倒下六七人,另有七八人,已被逼到后门外。
酒馆的后廊,已全倒塌,斜雨急风,洒了进来。
除了斜雨急风之外,彷佛还洒入了另外一道事物。
一个灰影。
冷。
很冷。
非常的冷。
这是一种阴寒的冷。
唐宝牛、张炭、孟空空、彭尖、习炼天以及那些杀手全是这种感觉,那是刺骨的寒意,令人战志冻结的冷冽。
那七名刀手,冲在习炼天的前面。
忽然,最前面的三人倒了下去。
那些黑衣杀手死的时候,宁死不肯作出痛苦的呼喊,但这三名刀手死的时候,是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死了。
胸口一个血洞。
第一个似被剑刺的,来者一定是使剑的好手,因为一剑正中心窝,连血都不多流。
第二个像是被长矛洞穿的,胸上的血孔又深又凄厉。
第三个伤口更奇特,像是被奇门兵器峨嵋分水刺扎的。
三个不同的血洞。
三件不同的兵器。
来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手上并没有兵器。
他背向众人,面向屋后。
外面天黑沉沉,风急雨凄。
这人就像雨一般瘦。
黑夜一般深不可测。
风一般寒。
这是个高瘦个子,穿一袭阴灰黯色长袍,肩上挂了个又老又旧又沉又重的包袱。
他的右手,就搭在左肩的包袱上。
──他是谁?
孟空空只觉心头发毛。
习炼天只退了一步,立即又扑了上去。
他毕竟是习家庄的少庄主。
他不能在属下面前表现胆怯,而且,他一直想表现出色。
表现得比孟空空、彭尖他们更出色。
所以他只好向前。
当然和他的刀。
惊梦的刀。
可是,他的刀变了,脱手飞去。
梦碎了。
高瘦个子霍然回身。
仍然看不见他的出手,只瞥见他那张似终年封冰覆雪不见阳光的脸。
彭尖闷哼,突蹿了出去。
他没有声息。
他的刀也没有声息。
一向以气势猛烈见长的五虎彭门断魂刀,能练到无声无息的,恐怕也只有彭尖一人而已。
刀光一闪。
然后就退。
他退的时候,已救回了习炼天。
习炼天的胸襟,有一点鲜红。
红点极小,仿佛只有红豆般大小。
可是习炼天整个人都崩溃了,看他的样子,像有人用刀把他的肠子切成了六段,再把他的心肝各扎了八针,而又把他的十指都剁了下来还要痛上十倍八倍。
彭尖人很矮小。
但他挺着身子,执着刀,像一截铁筒。
他的胸襟也溢着血。
血迅速地扩染开来,以致整件蓝色短袍,都渐渐变成紫色。
那人又背过脸去,仍然看着屋外的雨。
──雨景有什么好看?
孟空空不知道。
他一手操住了习炼天被击飞的刀,才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汗。
──这人到底是谁?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一干黑衣杀手,正扶伤背死地,匆匆退出酒馆。
──面对这样可怕得接近恐怖的强敌,他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让人感觉到悠悠从容、温和亲切,甚至可以从声音想像出说话的会是一个肥肥胖胖、满脸笑容、没有什么事不可以解决的人。
“天下第七,习少庄主、孟先生、彭门主,你们可热闹哇,近来可好?”那人还添了一句,就像为人劝酒加茶一般,“近来可发财了?”
唐宝牛和张炭一见那人,一个舒了一口气,一个脸色越绷越紧。
这人肥肥胖胖,和祥福泰,就像他的声音一样。
他当然就是朱月明。
刑部总捕头朱月明。
他一出来唐宝牛就知道有救了。
──这些人难道敢当着刑总大人的面杀人不成?
张炭一见刑总就头大。
因为他吃过官衙的苦头。
不过两人都很惊奇。惊奇的是朱月明第一句叫出来的话。
“天下第七”?!
什么是“天下第七”?
瘦长个子忽然不见了。
外面只剩下了风雨凄迟。
似乎朱月明一出现,他就立即消失。
“天下第七,天下第七……”孟空空喃喃地道,“像这种人也算是天下第七,那么天下第一岂不是……”
“他这个外号,一点也不谦虚,”朱月明笑眯眯地道,“他所认为当今之天下第一为本朝太祖,他自己排到第七,怎么能算谦虚。”
朱月明笑笑又说:“他眼里纵横古今,不过只有六人排名在他之上,怎么能说谦虚。”
孟空空轻吁了口气:“他真的没有谦虚,一点也不谦虚。”
“对了,”朱月明笑得一团和气地道,“他一向也都不是谦虚的人。”
唐宝牛对此人兴趣奇大,忍不住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朱月明笑容一敛,“我只知道他叫天下第七,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张炭看着外面淅沥不停的夜雨,忽生感叹:“也许,他也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伤心的人。”然后压低声音向唐宝牛道:“他就是当日一入长安,便叫赖大姊头疼的人。”
“谁知道?”朱月明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低声说话,“或许他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俱不关心的人。”
孟空空忽道:“难得刑总大人如此雅兴,来此饮酒?”
朱月明笑道:“当然不是,我哪有孟先生这般福命!我只听说此地有人殴斗,便过来看看,你知道,蒙皇上的恩旨,在下担这小小微职,实重若千钧,不得不尽些心力。”
孟空空看看地上只剩下自己这方面折损的三名刀手,再看看习炼天,已痛得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至于彭尖,正闭目运气调息,便道:“是的,我们几个人,在这喝酒,忽然间,这批人杀了进来,还杀了我们三个人。”
“你们的确是死了三个人,”朱月明道,“不过,他们好像也死了几个人。”
孟空空忙道:“对,他们也没讨着便宜。”
“人命都是一样,死了就是死了,可是活着的人便不同,当今的国法是:杀人就得偿命。”朱月明好像很苦恼似地道,“有时候,我皇命在身,的确不得不执行缉惩。”
“是是是,这个我明白,”孟空空的脸面有些稳不住了,“朱大人神目如电,明察秋毫,我们是在方侯爷帐下吃饭的,又怎么敢无故触犯朝典国法呢!”
“对了,”朱月明笑逐颜开地道,“你们是方侯爷的亲信,当然不会罔视国法,只不过嘛……”
他好像很为难似地道:“万一你们涉案,这就叫知法犯法,可是罪加一等的呀。”
孟空空自襟里掏出一沓纸,交到朱月明手中,道:“大人身上沾雨了,请用这些废纸揩揩。”
孟空空正要走近去握朱月明那只肥手的时候,朱月明身旁一直紧跟着的一位垂头丧气、垂目欲睡的老人,忽然双眉一耸,双目绽射出兵器般的寒光来。
另外一个害臊的年轻汉子,今天却不在朱月明身边。
朱月明却捏着那团纸,笑道:“谢谢你,我身上不湿,请拿回去。”
孟空空忙摇手道:“不不,揩一揩总是要的。”
朱月明捏着那团纸,仍笑道:“如果我身上湿了,它还不够揩,你留着自己用吧!”
孟空空会意地忙道:“要是不够,我身上还有一些,还是请刑总大人赏面……”
朱月明身旁老人忽哑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拿回去!”
孟空空涎着笑脸道:“刑总要是嫌少,我回府后再请公子送十倍的来……”
那老人一声叱喝道:“收回去!”
孟空空无奈,只有接回纸团,揣入怀中。
“你可知道我眼力为何这般好?”朱月明居然笑着问。
孟空空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因为我年纪大了。”朱月明自问自答。
看他的样子,不过三十来四十岁,肥人特别慢老,更何况是笑态可掬的胖子,不过他现在说自己老了,孟空空也唯有听着。
谁叫他是朱刑总。
──世间所有“老总”说的话,总有一班不是“老总”的人恭聆。
“年纪一大,眼力便不中用了,”朱月明继续笑道,“打个比方,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七八个黑衣人躺在地上,好像是死了,但一眨眼就不见了,一定是我看错了。”
孟空空总算有些明白朱月明的意思了。
他感激得几乎要跪下来。
──在京城里,谁不知道朱刑总的手段。
──他要整你和他不要整你,绝对是天渊之别,即是上天宫与下地狱般的不同。
──而今朱月明这样说,便算是表态了。
“譬如我现在看到地上,仍有三个中刀的死人,可是只要转眼间他们也不见了,我也一定会以为自己是眼花。”他转首问身边的老人:“任劳,你看我是不是有点眼花?”
老人恭声道:“如果地上真的有死人,大人又怎会看不到?”
朱月明曼声问:“所以地上根本没有死人,对不对?”
老人答:“对!”
朱月明又向孟空空笑道:“你刚才说过佩服我神目如电了吗?”
“我明白了!”孟空空心悦诚服地道,“大人只看到该看到的东西!”
“对!”这次到朱月明答,“一个人要是只看到他该看到的东西,听到他该听到的事情,说他该说的话,做他该做的事,一定会活得愉快一些,也长命一些的。”
孟空空马上“收拾”了地上的死人。
他们甚至没有在酒馆留下一滴血迹。
然后他们才敢离开。
唐宝牛和张炭也想要离开。
朱月明忽道:“刚才不是有人说,这儿有人殴斗的吗?”
老人任劳道:“是,这里的后门塌了,桌椅翻了,连茅厕也破了,是有打闹过的痕迹。”
朱月明眯着眼睛四顾道:“是吗?是谁在打架?”
任劳一指张炭和唐宝牛:“就是他们。”
朱月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就像一个饿了很久的人看到丰盛的菜肴一般,“就是他们两人?”
然后他下令:“拿他们回去!”
唐宝牛和张炭没有逃,也没有顽抗。
他们逃不了。
酒馆外还有数十名捕役,是京城里六扇门中的一流好手。
他们也不想逃。
因为老人任劳在扣押他们的时候,特别低声说明了:“回去只要交代清楚,便没事了,我们也只是为了公事而已。”
张炭和唐宝牛也想随着他们离去──至少这样可以免去孟空空等人的追杀或天下第七等的伏袭。
可是他们错了。
他们忘了有一种人的话是万万不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