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尽头迎来了春。
春天,小雨淅淅沥沥,将延陵城笼罩在烟雨里。
一户大宅院里,一个大丫鬟举着油纸伞,穿梭在亭台楼阁间。
她矮身进门,一对刚留髻的小丫鬟迎上来,亲亲热热叫着姐姐,接过她手中滴水的伞,再接过厚厚的斗篷。
大丫鬟生得玲珑,眉眼间透着些小精明,问道:“听说管事请来了一位神医,解老夫人的病症。”
“现在老夫人身子怎么样了?”
一双小丫鬟抢着答:“那位先生真是绝了!几针下去,老夫人就不再喊痛了。”
“真的?”大丫鬟道,沿着抄手回廊奔去主屋。
主屋门上挂着厚棉帘子,里头烧着炕,热热闹闹,暖意融融。
大丫鬟掀开门帘子进去,只见正座上,老夫人头戴枣红抹额,穿着同色大团福的袄子,正同身旁簇拥的丫鬟婆子说话。
她身子果然是大好了,不呼痛,也不发脾气。
大丫鬟绽出一个笑:“老祖宗,雪儿伺候老祖宗来了!”
老夫人望去,笑道:“你刚从公子那过来?”
雪儿迎到她手边,跪坐着:“可不刚从公子那来,公子听说有神医解了老夫人病痛,立马想来请安,奈何州府实在太忙了。”
“就叫丫头先来问您安。”
老夫人笑眯眯道:“恒儿忙,但身子也重要,你多叫他注意身子。”
“是。”雪儿乖顺道,她从进屋就发现老夫人右手边坐着一位生面孔,是作男儿打扮的姑娘,余光看去面庞白净,眉眼也美。
她老神在在喝着茶,并不多话。
雪儿按捺不住,朝她转头:“这位是……”
小满放下茶,拱手:“在下姒满。”
老夫人高兴道:“这是解了老身病痛的神医,叫小满。”
雪儿松了一口气,起身福了一福:“原来是姒神医,奴婢雪儿唐突了。”
小满见她半头珠翠,刚才言辞里又显示出与那位“公子”的亲密,想来是那位公子的房中人。
她便称:“雪娘子。”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老夫人拍拍雪儿的手:“前几天你不在,小丫头们就随意选了处屋子给小满,太怠慢了。”
“一会儿你再去挑一处好的院子,再帮神医把东西搬过去。”
小满笑眯眯的。
一开始进府她没显出本事,吃的住的都是普通待遇,昨晚老夫人犯病,众医无有解决之法,焦头烂额之际,是小满毛遂自荐,一手针灸加推拿才缓解下来。
今日头不痛了,老夫人就说前几天没给好屋子是小丫头们“怠慢”。
小满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姐姐们伺候得很好,就不要麻烦雪娘子了。”
老夫人连连摆手:“要的要的,雪儿,快去。”
雪儿自然称是,心中却打起嘀咕。
老夫人病了许久,方圆几个州府的大夫都请来诊治过,她却从未听过姒姓的医门。
老夫人不多时就困了,叫雪儿送客出去,外头雪融冰滑,她顺势扶住了小满:“奴婢扶着您。”
小满被她的香味熏了一脸:“多谢雪娘子。”
“姒先生家住哪里呢?家中可有牵挂?要不要奴婢派个人帮先生回去收拾箱笼,也好知会先生家人一下。”
“免得他们白白担心。”
小满摇头道:“我乃是山野一介粗人,担不上娘子一句先生。”
“不过,娘子愿意替我传话就最好了。”小满取下随身腰扣:“麻烦姑娘替我送去城外乔家堡,我家人在那等候。”
雪儿拇指摩挲着那枚光滑的小东西:“奴婢马上叫人去送。”
“劳烦娘子。”小满拱手:“我到了,多谢娘子相送。”
小满住得并不算远,这处屋子原来住着丫头,后来荒废了,不算简陋,但也称不上舒适。
雪儿站在门口望了很久,这才回去延陵君身边复命。
院里一片萧瑟,也没有伺候的人。
小满穿过短短的石板路,进屋,合上门。
姜霆翘着二郎腿正躺在床上,见她回来,一个翻身坐起来。
“回来了?见到了没?”
“那位延陵君。”
小满从门缝里看见门外的雪儿离开了∶“没有。”
姜霆:“没有?”
“不对啊,我打听到他今日进城,明明回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去见他老娘。”
“不是大孝子么?”
小满走到桌旁,姜霆倒了一杯凉水,推过去。
小满将雪儿的试探对姜霆说了一遍,末了道∶“看来这位延陵君已经打听清楚我们的身份了。”
去年那场大爆炸,令小满折了不少族人,二叔、巫婆婆、盲婆婆,还有卜家父母全部死在路上,但捧古依旧没有放过他们。
他们边打边退,终于逃难到延陵,才隐姓埋名住下来。
延陵毗邻姑苏,依山傍水,是个好地方。
是越王的弟弟公子恒的封地,他也称延陵君。
延陵君素有忠厚孝顺的美名,喜欢结交好友,门下豢养着三千门客,有许多能人异士,也经常向朝中推举人才。
“所以,你才想投奔延陵君?”姜霆问。
“你想去琅琊。”
后来小满才知道她爹娘拼命掩藏的秘密是什么,也才知道石秀和他镇东那些人的关系。
当然,还有她和州勾的关系。
第一次听说时,小满觉得很荒唐,什么孩子掉包,什么追杀,这个桥段太古早也太狗血了!
电视剧都不这么拍了好吗!
再说了,就算是这么个事,但那个人腿上有红色胎记,小满腿上除了有一个小时调皮摔伤留下的疤外,什么都没有。
然而,涂氏说,她小时候有那个胎记的,是他们怕被人发现,便剜掉了,然后骗小满说是她小时候太顽皮,爬树摔下来受的伤。
“对。”小满承认。
“难道我的族人白死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园,你也看到了,毁于一旦。”
“我们已经逃这么远了,为什么还想要我的命呢?”小满质问,但姜霆哪回答得上来。
他说∶“但延陵君,就是一条好的路线吗?”
小满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打听了,他的母亲齐姬一直患有头风,针灸可以帮她缓解。”
“然后,延陵君的儿子,已经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去年齐姬病急,延陵君请求让他儿子回来给祖母侍疾,被琅琊拒绝了。”
姜霆∶“你是说,他儿子被圈禁了?”
小满点头∶“延陵君手握雄兵,如果我是越王,没道理不忌惮他。”
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雪儿派人来帮她搬家了。
小满勾唇∶“走,换新屋子了。”
雪儿会回来,证明她得到了延陵君的示意,小满通过了他的检验。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小满逐渐被老夫人信任,因她女儿身,在后宅行走也方便。
府里的人见到她都毕恭毕敬的,俨然是个异性主子。
这天,小满照常去给老夫人施针,要回去的路上被雪儿堵住,将她提溜到了延陵君面前。
那位传说中的延陵君,居然意外的年轻,看着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大叔。
他给小满提了一盏茶∶“州府事务繁忙,到今天才有空见先生一面,真是失礼。”
小满行了个礼∶“应该姒满去见您才是。”
延陵君笑了笑∶“姒将军虎父无犬女,小先生居然敢独闯本君的府门。”
这就是不想装深沉,要开门见山了。
小满干脆坐在他面前,饮尽了一杯茶。
壮胆。
“君上会见我,就是已经胸有成竹,知道我们翻不起什么浪来。”
光是查人就用了十几天,符合延陵君蛰伏多年隐忍不发的沉稳人设。
延陵君摇头∶“退隐十几年,仍将大内第一高手石秀石大人打成重伤,本君对你爹娘可没什么把握。”
“君上说笑了,一群丧家犬罢了,若没有君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哪能在乔家堡顺利落脚呢。”
延陵毕竟是人家的地盘,若不是这位美大叔高抬贵手,他们也不会那么顺利。
延陵君顿了顿∶“既然小先生诚恳,本君确实有件难办的事。”
“就是我那儿子,延儿。”
如小满猜测,延陵君的儿子自十几年前去琅琊给太后贺寿,自此再未回来过。
问就是世子觉得琅琊真好玩,乐不思蜀。
朝里并不限制他们的通信,也可以派人互相探望,只是都要在他们眼皮下进行。
延陵君苦笑∶“天地可鉴,本君可没有不轨之心啊。”
小满表示理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所以,敢问小先生,可有得解?”
延陵君没有谋反的心,但世子老被扣在琅琊见不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啊,万一将来某一天,延陵君两腿一蹬嘎嘣了,几十年不回来的崽哪里镇得住场子?
然后,这一脉迟早被步步蚕食。
小满给他想了两个办法∶“释兵权表忠心。”
延陵君皮笑肉不笑∶“军队在手,本君还有能力保住儿子性命,若是连兵权都没有了,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小满拱手∶“君上英明。”
“那么第二条,谁扼住了您的咽喉。”小满掐住自己的喉咙,再用另一手打掉∶“解决就好了。”
一条认怂,一条斗狠。
延陵君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小满也在思考,她思考的是扼制住延陵君的这只手是谁?
越王?
想来想去,能让一邦之主如此忌惮的,除了国君还能是谁?
延陵君的茶盏被倒满,小满说∶“平衡之道,在于各方势力此消彼长,互相制衡。”
延陵君看向她,小满低眉顺眼,仿佛在背语录。
其实小满想说,越王作为皇帝,想平衡朝堂,肯定要让臣子互相牵制。
但越王就没有弱点了吗?并不是。
小满可没忘记石秀的主子,那个非常有手腕的太后。
只要延陵君能用计让他们互相撕咬起来,自然有方法让那边松口放世子回来。
但延陵君却误会了,主要他忌惮的根本不是越王。
不过法子总是相通的,想通后,延陵君朝小满抬了抬手∶“多谢小先生。”
“待延儿回来,本君定叫他好生谢过先生。”
小满心说我缺你这句感谢啊,不过看在两方还不熟的份上,算了。
接下来的日子,小满尽心尽力医治老夫人的头风。
但因为齐姬年纪大了,根本无法根治,只能缓解她的病痛。
春去,夏来。
琅琊赏赐了新花酿,老夫人派人送了一盏来给小满尝味,没想到第二天,小满起了一头包,也不知里面什么引她过敏,总之是不敢喝了。
姒强、姒和,还有姜霆他们,在小满引荐下纷纷投入延陵君门下,能不能施展抱负另说,有了门客的待遇也能改善一下生活。
很快就入了秋。
琅琊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越王秋猎时摔伤了腿。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遍全国,没多久延陵君就点了兵将,准备前往拱卫王室。
小满心一惊,他不会想直接谋反吧!
越国有四公子,分别掌握四份兵权,另有一支只听越王号令的王师,听说在越王受伤以后,他们全部朝琅琊开拔。
姜霆猜测琅琊定是出事了,否则众公子不会那么大动静。
这个时候能出什么事?不是越王驾崩,就是叛贼谋反逼宫。
总之无论是什么,战争一触即发。
很快,又入了冬。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但小满在延陵君府上过得还是很滋润的。
又托延陵君的庇佑,她的族人总算在延陵落地生根,有了身份,也有了农田耕种。
老夫人膝下没有孙女,因此格外稀罕小满,派人裁了许多新衣裳,又打了满满一匣子首饰。
很快过了年,延陵城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里。
这一天,大雪。
墙边白梅送来阵阵暗香,小满揣着兔毛揣手,身穿银红色滚白边斗篷,正在漫天大雪里玩耍。
姜霆抱着汤婆子坐在回廊下∶“我说你可真无聊。”
“下雪有那么好玩吗?”
半个月前府里接到延陵君的信,说要接走姒壮夫妻。
去干嘛?没说,去多久,也不一定。
弄得小满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宁。
“啪!”一个扎实的雪球砸在小满头上。
“姜霆!”小满大叫。
后者抱着暖暖的汤婆子,跑得比什么都快∶“谁让你傻乎乎的,活该哈哈哈哈!”
小满揣手也不要了,团好雪球追上去∶“被我抓到你就完蛋了!”
“哈哈哈,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偌大花园里,奴仆们就看着两人在抄手游廊间追逐打闹。
小满气坏了,但姜霆跑太快,她根本追不上,索性丢了雪球,气呼呼坐在回廊下。
姜霆跑了一阵,回头∶“不玩了?”
“腿也没你长,跑得又没你快,自然不玩了。”小满抱胸,扭过头生闷气。
“生气了?小不小气啊你。”姜霆大步流星走回来。
就在他快到小满面前时,遭到了雪球的迎头痛击!
“嘶……”姜霆龇牙咧嘴。
“你好卑鄙啊。”非凡小说网首发 www..
小满叉腰∶“咱俩第一天认识?”
姜霆揉着头,把汤婆子放在一边∶“姒满啊姒满,你是真的完了。”
小满一见他动真格的了,这还得了,赶紧拔腿就跑。
“吃小爷一球!”
小满一蹦三尺高,雪球在她脚下炸开∶“砸~不~着~哎哟!”
打闹不看路的后果,就是小满一头撞在路人身上,对方扶住她的肩,声如洪钟∶“小满,你又胡闹。”
“爹!”小满惊喜大叫。
姒壮身穿盔甲,打扮有些陌生。
他背后有许多人,有小满的叔伯,更多的是陌生人,延陵君站在一边。
他们簇拥着一个圆脸面善的中年人。
小满一愣,突然意识到了面前人是谁。
“你叫小满?”
中年人先开口,有些拘谨,也有些小心,看得出来他很想给小满一个好印象。
姒壮拍了一下她的背,示意小满接话。
中年人的眼神忽然泛起怀念∶“小满肯定不知道,你跟你母后有多像。”
越王,百越国的国主,小满的生父。
原本小满对姒壮夫妻的话还存有两分疑虑,在见到越王的瞬间,荡然无存。
无他,父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
“寡人来接小满回去。”
“跟父王回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