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节

土地兼并是历朝历代发展到中期,就不可避免出现的事情了。到了末期,士绅对土地的兼并,导致大批的自耕农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成为流民……

在座的阁臣,都明白圣人的意思了。

贾代善忧心忡忡地说:“可这要抑制土地兼并,是非同一般之事,搞不好怕是会……”

圣人盯着他看:“怕是会什么?荣国公,怕谁造反吗?”

贾代善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圣人跟前。

“圣人,若是有人反对抑制土地兼并造反,臣贾代善请命率兵平叛。”

卖糕的,太子在心里给贾代善点个赞,这荣国公太会抓紧时机,向圣人表白自己的忠心了。

圣人示意梁九扶起荣国公,温和地说:“朕也怕,怕的就是你们这些阁臣,不肯带头遵守朝廷法令啊。张太傅,你名下有多少土地?”

张太傅一愣,“回圣人,老臣不管家事,待老臣回府核实,若超过朝廷的免税额度,必将补足差额的税收。”

太子插话道:“太傅,而今重点不是要拥有超出免税额度土地的朝臣们补交赋税,父皇的意思,是想要阁臣制定出如何才能抑制住土地兼并势头的律法,查出隐田隐户。最重要的是尽快制定出一个持有土地的限额数目,超出的部分,将被课以重税,不说令土地兼并者在超出的田亩上颗粒无收甚至倒贴吧,也要达到使其对超额拥有田亩望而生畏的程度。”

张英听了太子的话,开始在心里叹息,自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得罪天下的士绅了。可不如此,就要立即见罪与圣人和太子,能全身而退、去职还家,都可能是奢望了,子孙更会被连累得再无翻身之地。自己还是贪婪了啊,要是在长子去御史台的时候就提出致仕……唉,老了老了,舍不得首辅的权位,才遭遇今日这身败名裂的危机。唉!

“圣人,太子殿下,此事突兀,老臣也不能在片刻间想到应对之法,不如容阁臣们一起协商几日,而后制定出一个适当的可行的律法初稿?”

“好,就如此。三日后再议论。”

张英领头辞行,众人行礼告退。

阁臣都退出了养心殿,圣人捧着茶盏,思绪漂浮。太子看圣人如此,干脆批起折子来。

午膳后,圣人破例去东宫去看爱孙。小乳猪正欢实地闹腾呢,在几个奶娘和大丫鬟的怀里换来换去地扭着,石氏看着儿子折腾,知道他玩累了也就去睡了。

三德子轻巧地跑进来,略扫一眼石氏屋里的情况,喜笑颜开。

“回太子妃娘娘,圣人和太子爷过来看皇太孙,就要到正殿了。”

石氏一听,赶紧把小乳猪包好,抱着往正殿去。

圣人见了爱孙,上午的烦恼,就抛去一边了。太子接过孩子,指着圣人教小乳猪叫皇祖父。

圣人抱过朝他伸手的孩子,“小乳猪啊,来,跟皇祖父说祖。”

“猪。”

圣人笑,“你是叫自己吗?”

小乳猪笑眯眯地去摸圣人的鼻子,太子赶紧拉下他的手,石氏在一边嗔怪地瞥了太子一眼,怪太子和孩子玩什么猪八戒推鼻子。

圣人抱着孙子转了个身子,躲开太子对小乳猪的限制。小人笑得哈喇子都淌下来了,推着圣人的鼻子,兴奋地大喊“猪”,“猪”。

太子转身冲石氏微不可查地耸肩,讨好地笑笑。

玩了一会儿,小乳猪开始打蔫点头了,太子接过快睡着的小乳猪,石氏上前包好孩子,和圣人、太子告辞,带着小乳猪的奶娘等人,往后面去了。

“他白天睡觉谁抱、谁哄都成,要是到晚上了,儿臣不回来,他就一直哼唧这不肯睡。”

“是个聪明的。让石氏看紧了。”

“是,父皇。”

经了天花一事儿,不用圣人和太子说,石氏更是把小乳猪揽在身边,不离眼珠地看着。石老夫人还特意为此事进宫教导女儿。

“你以为只有后殿那俩个,才会出手害皇太孙吗?我看你是进宫以后变傻了。谁家的姨娘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那个庶女,不盼着府里只有她同胞的兄弟能站住?那几个公主,谁没有个同胞的亲兄弟?她们拿进来的东西,你不赶紧都处理了,还敢往库房收?”

这话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娘敢这样说了。

“以后啊,孩子你可看好了,这皇太孙才是你立身安命的根本。把宫务都分开去,让圣人的妃嫔一人管一点儿。”

“是。”石氏真的是万分后悔,对几位公主,没加提防之心。要是折了皇太孙,不仅仅是伤心,怕还会影响太子在圣人那里的筹划了。

“娘,我会加小心的。德妃、贤妃都解了禁足,她们俩现在和甄嫔、成嫔一起管着宫务,我就揽个总。主要还是带小乳猪的。”

“那你要小心她们,吃的用的什么的。”

太子妃点头,儿媳妇去管公公的姬妾们的吃喝拉撒,唉!

申时正的时候,圣人带着所有的朝臣,又回到太和殿。看殿试的那些贡士,有的奋笔疾书,有的愁眉不展。

一千二百字的策论,多少二三十个没问题。要是多少差数在五十以上,就要降等了。

众人等了一会儿,圣人带着阁臣开始巡视。有答得顺畅的,见圣人走到自己的跟前来,就颇为喜悦;有勉强作答的,见圣人走过来,就越发地紧张了。

圣人扫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出彩、吸引自己的文章,有些败兴地回去座位枯坐。

待夕阳的最后一缕斜晖,射进太和殿的时候,内侍们轻轻地穿越在奋笔疾书的贡士间,为他们点上蜡烛。这也意味着殿试时间进入倒计时了。能参加殿试的这三百人,哪一个平日里都是出口成章的人物,如今却被这坑人的题目陷害了。土地兼并的害处,只要去想,谁都能想到是什么,那是必须得抑制的。但要解决土地兼并这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不再给士绅免税的优惠。

那自己怎么办?

自幼就拼命学习,考秀才、考举人、考进士,不仅是为了抒展自己的治国抱负,更是奔着能够获得免税的特权对待啊!

至于对自耕农的益处?天下的土地是有定数的,老的权贵落败,也有新的权贵去接手那大宗的产业。新科进士这样的人,怎么能抢得着抢得过?还就得从自耕农手里买。

不过要是这天下没了自耕农,朝廷从哪里得到赋税呢?

一直觉得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不得不承认自耕农对朝廷的重要性了。头脑灵活的就选了折中的方案,限制士绅免税的额度。

益处?三百份试卷,没一份写出了自耕农失去了土地,能得到什么益处。

第391章 废太子95

卷子收上来以后,有专人立即上去糊名。准备参加阅卷的朝臣, 跟着圣人、太子, 一同去吃加班饭。这加班饭也是太子的提议。他在圣人跟前说, 加班的朝臣常用点心充饥, 久而久之会吃坏身体、影响朝臣的做事热情和效率,念叨了几次,圣人就吩咐御膳房提供免费的加班饭。

太子还特意去御膳房提点管事赵九, 让他明白三菜一汤的质与量。被太子提点二次后, 赵九终于弄明白了加班的御膳该上些什么了。

二荤一素一个高汤,配白米饭。这是加班饭的标准配置。至于荤素都是什么,太子让赵九拟了一个菜单, 按季节去做。

事后,太子曾对圣人说:“父皇, 要想马儿跑得好, 夜里还得加遍草呢。”

圣人听过笑了很久,敲着御案让梁九去告诉赵九,朝臣为国事操劳, 他要敢轻忽了加班饭, 小心挨板子。

参加评卷的二十几人, 在享受了与圣人同样菜式的加班饭之后, 忍着对殿试题目的复杂心情去评阅卷子。基本上, 人人都是这样的感觉, 再好吃的美味, 也会被这些卷子堵得消化不良。

没有哪次的殿试评卷, 像今年这样让人难受、纠结、憎恨了。每一份的卷面,上书的内容,都指出士绅免税是土地兼并的根本原因,土地兼并的危害也是千篇一律。阅卷的人都是持有免税优惠的一员,这就是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祸国殃民。而他们还得在这中间,挑出骂得好的。

至于对自耕农的益处,三百份的卷子没一份能够提出一点来。

二十几位评卷的人,分成了五组。这意味着要将差不多内容的、一模一样的馆阁体文章看六十遍。还要在其中分出优秀,去参与前三的竞争;优良去参与二甲的排名;被评为良的,则去参与同进士的排名了。

每组六十张糊了名的卷子。贾代善在组里的任务很初级,虽然没人说,他也主动地把自己放在检查墨迹、格式等不符合规定的位置上,写下没什么参考价值的初步评语。查着查着,贾代善就给这组的带头人——翰林院掌院张玉书推荐了几份卷子。

张玉书混到现在这位置上,他是早认识到荣国公贾代善,不仅是个将军,他的文化课也不是草包的。在他的心里,是从来没有过丝毫看不起荣国公的念头。现见了贾代善推荐给他的卷子,他立即认真地看起来。

他这组的六十份卷子,贾代善筛选出来的只有四份。张玉书一份份仔细看过以后,他更坚信,贾代善不是仅靠着圣人的伴读,就站住了圣人跟前第一人位置的。看他选出来的这些卷子,都提出了怎样解决土地兼并,怎样限制隐田隐户、甚至制定了士绅的免税额度,这些卷子都迎合了圣人这次殿试的需要。

贾代善体察圣意的准确,张玉书深深佩服。

一个时辰多点,各组就把自己那组的最好卷子交换着看了一遍。每组提交的优秀卷子有多有少,每份卷的共同点就是不仅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初步的解决方法。有的方法显得幼稚、有的还真有参考价值。那些有参考价值的卷子,在有权利给卷子评等级的、各组的领头人之间,传看了一遍后,呈送给圣人。

太子陪着圣人把这十几份卷子仔细看了又看。

“明允,你中意那份做状元?”

圣人这话可是当着所有阅卷的朝臣说的。贾代善立即在心里向满天神佛祈祷,太子你可别犯傻,这点状元可是圣人的权利。现在你们父子关系好没什么,以后但有隔膜了,这就是一大罪状了。

与贾代善有同样想法的人,占据了这大殿里的多数。正经科举出身的人,本身推崇的就是嫡长继承制。太子为元后嫡子,又占诸皇子之长,目前知道太子是个“坑货”的,除了荣国公,还有张太傅。别的人还没有发现太子有什么不贤德、不堪为储君的,所以都盼着太子能安安稳稳,大家也能安心度日。

所以,差不多人人都和贾代善的想法差不多,盼着太子别掉到圣人的坑里。

太子微笑着回禀圣人,“父皇,儿臣看这些卷子的字迹都是下了大功夫的,语句也通顺,意思也都差不多,文中所提之法的高下,儿臣真的评判不出,还要父皇指点迷津。”

圣人指着其中的一份卷子说:“这一份所言虽激烈了些,但说到了点子上。士绅该同自耕农一样纳粮、一样当差来承担徭役等等。”

看过那卷子的人心里就打个突,圣人是要这样做?

太子看着圣人不说话,他不信圣人会自己出面、先表态认同这么激烈的做法。果不出他所料,圣人把这一份卷子,往边上一放,另拿了一份字迹最好的,在上面用朱砂点了一点。

太子放了心,其他人也将心放了回去。这份言辞激烈的卷子,是提出了根本的解决之法,但太激烈了,反而得不偿失了。其它的那些卷子,实际上是大同小异,差别不太大了。

圣人将这十几份卷子依次排成一行,想想将刚才的那份,又加了进去,挨着状元的卷子放着。众人就知道了这位还是简在帝心的,圣人舍不得这样投了自己心意的人。

最后,圣人对这次春闱的主考官工部的郭尚书说:“就按如此排名吧。”

有内侍上来拆了卷子的糊名,把前十名登录在册,今天的阅卷就结束了。之后的二甲其他人及以后的三甲排名,明天由这些阅卷官继续排了。

第二日晚膳后,圣人对在皇庄呆了一天的太子,过来养心殿批折子的太子说:“成贤,你可知朕为何不点何足道为状元吗?”

“父皇,您是因为他所提的方法太激烈?”

圣人点头,“君王做事,皆得留缓冲余地。何足道的法子一步到位是好,可就是不能由朕先提出来。你明白吗?”

太子点头,“父皇谋事周全。若内阁醒悟,为了百年大计,还是要早早采用何足道的方法,方为上策。”

圣人深以为然。

不仅圣人、太子是这么看,内阁的阁臣也是这样认为。在新科进士去夸街之后,张太傅作为首辅,把阁臣召集到自己的值房。

“何足道的卷子,你们都看了。说说你们的意见吧,明日就要呈递内阁的意见了。”

谁也不吭声。

张太傅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亲家贾代善。贾代善一咧嘴,想想还是帮他一把吧。

“依着我老贾看,就干脆点,所有的田地都纳粮,嗯,除了圣人名下的,都算在纳粮的里面。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为王臣。朝廷律法下,谁敢不纳粮,老贾带兵诛了那逆臣。”

张太傅头痛,这贾代善太滑头了。

“圣人是要定个怎么才能使士绅,不敢再兼并土地的法子。”

贾代善腹诽张英,嘴里却是无边无际地胡扯:“定个限额呗。秀才是五十亩的免粮额度,免个人徭役。如今所有的土地都纳粮,举人名下可以有百亩地,进士二百亩,依次到一品官可以千亩。超出的部分,收归朝廷所有。没有功名的,个人名下的田地,不得超过五十亩就得了呗。”

“那你老贾呢?”

“我的国公爵位是超品的,有朝廷赐予的功业田。这功业田没了爵位后,就要收归朝廷的。至于我府上的田亩数,规定了我这兵部尚书能有多少,就按多少来,多一亩也不会私隐的。”

贾代善才不在乎这些个呢,虽说为了子孙后辈打算,良田千亩家财万贯传下去最好。可若子孙不能在朝堂上立住,迟早得被人琢磨了去,没准还得搭上小命的。他全然没想到被他的话带歪的阁臣,按着他的胡言乱语,拟了个限定个人名下田亩数的奏章呈给了圣人。

太子捧着内阁的限田奏章,边看边笑。他笑够了,才把折子递给圣人。

“父皇,儿臣发现您的内阁很有魄力啊。按他们的提议,原来朝廷只有一亿五千亩左右的良田,能收到粮税,现在多出来三、四倍的田地要纳粮了。”

圣人仔细看过那折子,抚摸着奏章说:“这里面少不了有荣国公的主意。”

太子点头,也只有荣国公才会不顾及别人会怎么想,只按他揣测到的、圣人的心思来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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