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英国公带着府里帐房和内眷熬了一夜整理出来的账册,踩着宫门打开的点儿进宫去见天子。
朱由校才用了早膳,听小宦官报英国公求见,心里猜得到他是为什么来这么早。暗赞一句不愧是大明朝能立住两百多年的公府,这一份明白和舍得,就是成国公朱纯臣所没有的。
“传他进来。”
英国公的大手抓着几本账册,到了朱由校五步远的地方跪下,把账册举过头顶。
“陛下,臣昨日回府后后,连夜清查了府里不该有的耕田,现集结成册呈送,银两数目亦核算清楚,待陛下旨意就送银两进宫,还请陛下恕臣之罪。”
朱由校示意刘时敏去接过来帐本。
“英国公起来。这也没什么罪不罪的。权当令爱的嫁妆先进了坤宁宫。”
英国公明白天子所说的意思,他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刘时敏忍不住诧异地瞪大眼睛,然后立即就当作没听见一般,退回到自己该站立之处。
第二个来的就是定国公徐希,也就只比英国公晚了一炷香的时间。同样的一幕再度出现,朱由校发自内心地赞道:“大明有你们这样忠心王事的国公,朕不愁以后啊。”
等其他官员陆续到齐后,朱由校的御案上已经是摆满了各府的账册。周嘉谟还特意把自己担任吏部尚书以来收到的礼品单子一起拿了过来。
朱由校拿着礼品单子对这些重臣们说:“礼尚往来的事情也不能完全断绝了。你们看看是不是拟定个标准,比如单价在百两以内的还是在多少银两以内的就归个人所有了,全年总金额不超过几千两为好。单价超出的该怎么处理,也免得朕的重臣信臣以后被诬陷受贿。”
黄克缵就想说一两也不该收。
左都御史张问达揣摩天子的意思是要划一个可执行的界限,就抢在刑部尚书前起来说道:“陛下,这事儿臣与黄尚书讨论过,尚未达成一致的意见。因为有些书画、古董比较难估值。”
朱由校看看众人,见无人出头说话,只好自己开口。
“朕有个建议,不如将难以估值的礼品拢到一起,要是多呢就半年拍卖一次。要是少呢就一年来一次。”
说起用拍卖处理,在座的人也都明白是个什么法子。那花街柳巷推出新人的时候就是价高者得。能在天子内书房里说话的这些人,年龄大的想着名垂青史后世为子孙铺路。年纪轻的就是以后要归到都察院的六科都给事中们,他们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更不想在新君眼里落个贪婪钱财的印象了。
户部尚书李汝华站起来说:“陛下这主意好。吏治清明,才能国泰民安。今晨这些银两应付九边重镇今冬的粮饷,已经足够了。”
黄克缵立即说道:“陛下,还是应该先铸写火炮。那是守城的利器。”
黄克缵的急迫落在工部尚书和兵部尚书的眼里,俩人都露出会心的微笑。这老黄啊,几十岁了还惦记着造火炮,他不该是刑部尚书,该是兵部尚书或是将军才对。
唯独方从哲看着周嘉谟送上的礼品单子心里不舒服,他这几年算是一朝独相了。各种礼品是没少受,可让他想周嘉谟这样上缴了,他还是舍不得。
不仅舍不得,他还觉得自己收礼、忖度送礼人的能力,将他们安置去合适的位置,这是给朝廷推荐了有用之人,是不能与受贿、卖官鬻爵相提并论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同位置的人,对受贿的认识是不同的。
第773章 木匠皇帝28
新君在登基大典前两日, 召集重臣在乾清宫议事, 朝臣的心也都飞了过来。关于切身利益的退赔隐田税赋和徭役,随着那几个要全额赔付的官员筹措银钱儿的行动, 可以说已经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了。
在刑部羁押到第二天的那十来位朝臣, 也让还不起隐田赋税的朝臣心中添上更多的恐慌。有聪明人把吏部叫去谈话官员做了分析, 发现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刚刚弹劾过熊廷弼的。
新君应该没见过熊廷弼啊, 为什么会这样保他?
答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熊廷弼在辽东的做法, 投合了天子的心意。
乾清宫外的朝臣心惶惶,大多数人没了做事的精气神。乾清宫里的君臣, 也缺少了昨日的“情投意合”。因为天子提出全面开放海禁,要造大海船往吕宋去, 这可是犯了忌讳的事儿。想当年三保太监下西洋, 朝廷添了多少银子进去。
现在哪里有银子给新君祸祸。
所以造大海船遭遇了所有人的一致抵制。
朱由校只好耐心解释。
“这海船不同于既往要去各国巡游一圈的下西洋,去弄什么万国来朝的热闹。朕是想南边暖和, 粮食会多一些,这两年不是旱灾就是蝗灾, 朝廷可以派军队过去采买粮食。”
居然所有人都很怀疑他的真实意图是不是买粮, 不管他怎么解释,就是没人肯相信他的话。
算了, 那就暂时搁置造海船。反正也没银子。
接下来的是最重要的财政预算计划,除了户部同意,还是被其他人否决了。朱由校有点气急败坏了,他对财政预算的推行计划是坚决地不肯让步。
各部必须在冬月结束前, 做出下一年度的预算。然后在腊月的时候,内阁、六部七卿与天子一起逐项对预算进行研讨、表决,不该花的银子是绝对不会因各部都有银库而自主决断。所有的银两归到户部统一管理。而且在预算批准后,户部必须按时拨款,还要对各种款项进行追踪审计,是否存在挪用、以及及时了解、评估该款项的运用是否合理,甚至追踪立项是否正确。
各部尚书都怀疑地看着新君,这不会是打着把户部那里把银子“连窝端”的主意?既往神宗对银子的看重,那是只有进、没有出的。哪怕是军饷几年不足、大战在即了,也只是意思意思地拨了十万的内帑金。
朱由校只好耐着性子诱劝。
“各位府上数个儿子成家后,只要没有分家就只有一个帐房。对每年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当家人总得有个预算。才不会到九月的时候,就花完了全年的进项。朝廷这二直隶、十三省必须要放在一起做统一考量,制定出全年计划。”
“若是出现需要增拨军饷或是赈灾呢?”
“必须要留出紧急情况的备用金啊。不然再遇到去年的事情,岂不是难为所有人了。”
提起萨尔浒战败,所有人都无话了。
方从哲轻咳一声说道:“陛下,臣等就是怕皇室会用各种借口把太仓银都弄走。”
朱由校盯着方从哲。
方从哲只好顶着新君迫人的眼光,继续往下说。
“二帝尚未入寝陵,这是一大笔开销。陛下明年要大婚,又是一笔大开销。然后陛下还要修山陵,也是一大笔。就算是明年清查隐田有收益,也要等到明年这时候秋税解上来的。这几笔银子都是必须花的,但是一起提走了,明年朝廷就无法做事了。”
朱由校一边听一边点头。
“方首辅担心的有道理。首先二帝归陵的银子已经有了着落,不从明年的收入中提取;其次朕要守孝三年,明年不会大婚;最后,朕才十六岁,十年八年内不想修山陵。朕还想像你们几位一样活到七老八十呢。”
工部尚书王佐说道:“陛下,天子登基的元年就要选址、开始修寝陵是惯例。”
朱由校看着王佐道:“改了。”
俩字出口后,似乎有些生硬,他只好添加一些解释。
“到朕这里就把惯例改了。等把辽东和北边的隐患都除了以后,朕再修皇陵。不着急的。或者你们是想说朕会短寿、会夭折的,得赶紧给自己先选好埋哪儿以及修好墓地?”
这话说的不好听、也诛心。
王佐赶紧站起来请罪,其他人也得陪着站起来,表示自己期望天子万岁的忠诚心愿。
朱由校摆摆手说:“无妨无妨,都坐下。万岁不可能,百年或可期。方首辅,你继续说还有什么担心的?”
方从哲只好继续说:“陛下明年要大婚的。这笔大婚的费用,户部会提前准备出来的。大明的社稷有了继承人,才能使得天下人安心啊。这笔银子省不得的。”
朱由校对着众人捏捏自己的麻杆胳膊、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朕这样的身子骨,若是诸卿家里有差不多的儿孙,怕都要晚些娶亲以养好身体。不然不说这样的身子骨经不得女色,就是下一辈的身子骨也不会结实。你们宁愿要个病秧子般的太子吗?”
又是一片摇头。
朱由校接着说:“朕已经请英国公做武师傅,等朕守满三年孝期,这身子骨也就养好了。到时候再成亲。”
礼部尚书孙如游追问:“陛下明年选秀也得要准备银子?要是用这理由,内廷来提银子……”
朱由校一愣,“明年不选秀。宫里不缺女使还要裁人呢。未来五年内都不选秀。”
孙如游只好接着说:“陛下明年选秀,到守孝期满,大约能有一年半的时间,可以用来教导贵人习字、学礼等等。要是五年不选秀……”
朱由校呲牙。
“朕的中宫要从高门贵女里选择,过几年五郎长大了也是一样,所以不从民间选秀,也省得扰民了。至于宗室的婚事,交给官媒。那也是明年九月以后才可能有人成婚的。”
英国公握紧拳头,你是没扰民,但是你扰了英国公府了。
朱由校看着英国公攥紧的拳头,笑笑又扔下来一个大雷。
“既然提到选秀了,以后也不必从民间选驸马了。文臣武勋之杰出子弟,只要及冠时候无婚史、无妾侍、身体康健,都可以报名参选。做了驸马仍可以参政,也不再修什么驸马府,单修一座公主府,可以省下不少银子呢。”
定国公立即笑着说:“陛下,要是驸马可以参政,选婚使还不得有万八千的人,才能看顾得来报名者啊。”
“以后不设专职的选婚使了。需要的时候由礼部组织报名文试、兵部主持武比,东厂和锦衣卫去核查家世就好。总要三品官以上才可以有资格报名。不过这事儿不急,放到后年出孝以后再说。”
要是驸马可以参政,宫里的三位公主,过几年可就是大明最受欢迎的小娘子了。
选驸马的条件让与座的官员开始重新考量与皇家结亲。
气氛融洽了,朱由校扫视众人,放缓了语气带着蛊惑的味道继续问:“若是你们没有其他疑问了,那就要在冬月结束前,做好明年的预算和事务计划,腊月的时候大家再一起讨论各部计划的可实施度。”
新君这样坚持,黄克缵和周嘉谟彼此交换眼神,决定把户部尚书换个能硬顶住天子的,免得他把太仓的银子都搬去了内库。
一上午君臣都累的够呛。午膳的时候,朱由校贴心地给所有与会的重臣备了两“荤”一素一汤。那荤菜是豆腐做的,吃起来味道很不错。饭后又给几位老大臣安排了午休的地方,可把几位上了年纪的顾命大臣感动的够呛。
午睡后,孙如游对周嘉漠和黄克缵说:“我已经写好了推荐二位为天子讲学的折子,极力赞美你们德才俱佳足可以为帝师。下午的时候,咱们就把帝师的事情定下来。明天登基大典后,天子也该每日读书了。”
黄克缵没有什么准备,皱着眉说:“陛下看起来是很有主意的人,给陛下讲学怕是不容易。而且我看陛下尚在启蒙阶段,让侍讲学士先讲。”
周嘉漠就道:“原东宫詹事府的人事,下午还是要与陛下说说。是不是将这些人直接转为陛下的讲师,还是另行挑选其他翰林学士。”
孙如游就道:“原翰林侍讲学士公鼐最是有才学,耿介正直。先帝器重他,曾亲书"理学名臣"四字的匾额,尚挂在公鼐府第。不如令其继续为天子讲学?”
公鼐的为人和才学都很好,对先帝的教导也是有目共睹。仨老头本着为新君着想的美好愿望,很快就给朱由校圈了十几个侍讲学士。
朱由校看着孙尚书推荐的大明最强阵容的豪华讲师团,满脸是笑地接纳了孙尚书的美意。然后与孙尚书协商,具体上课的日子,等登基大典后再定。
他目前的文化程度还是千字文的阶段呢。
刘时敏从王安受伤后,就一直跟在朱由校身边伺候。他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新君说尚在读千字文。他这两天躺在床上就不由自主地想猜测新君在哪里、跟谁识的字,装作不识字是要骗谁,他怀疑新君比先帝所学只多不少、只强不差。
因为看新君做事,不是被朝政逼着、不是被六部尚书推着、拖着往前走,而是在诱导六部七卿跟着他的计划、跟上他的步伐向前。
这绝对不是能用天生聪明就解释得了的事情。
他满心期待以后的天下大势,也能够被他的皇爷的计划框住。
第774章 木匠皇帝29
登基前两日在乾清宫的闭门会议, 大部分的时候君臣都有商有量。在各有退让的友好的气氛中,就朝廷未来走向基本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分歧在登基诏书的是否要有“大赦天下”。
有了朱由校前天拿登基大典作交换、又有今天假装不知道礼部对典礼又加了一点小改变, 很配合地不提的意见等举动, 让孙如游感觉到自己明白了新帝的心意:他可以配合臣子行动,但合作是要有足够的交换条件的。
朱由校与内阁首辅就大赦天下之事, 顶牛了。
朱由校态度坚决, “不赦。”
方从哲劝道:“陛下,历朝历代皇帝登基诏书颁布天下的时候,都要大赦天下的, 以示普天同庆的。”
“被判刑罚的、和关进监狱待审的人,是罪有应得。因为朕的登基,做错事的恶人反而可以逃脱了惩罚, 怎么对得起被损害利益的人。且先帝一月前就已经大赦了一次,放了一批轻罪的, 也给重罪的减刑的。还赦?不行。”
方从哲劝不转新君,转而向孙如游求救。孙如游因为新君同意了去寿皇殿叩謁神宗和光宗的部分,这时候开始装死, 假装看不见方从哲。
方从哲无法,直接点名问刑部尚书黄克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