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节

朱由校不愠不火慢慢说道:“战略制定以兵部为主的想法不错,但你们谁是身经百战的军中出身?现在说的头头是道,也都是根据辽东报上来的情报整理的。这落到实处的时候,非常可能是纸上谈兵。王安,你再让人去请户部、工部的尚书一起过来,不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涉及到粮草、军械等的供给。要是哪部分配合不到位,最后输的可能性远超过打赢的可能。”

皇帝的话让兵部的人羞恼,可是说他们不是身经百战、是纸上谈兵也没说错。他们都是科举上来的,兵书战策读了不少,但是有赵括在前,这时候越是强调自己军事理论,越是容易陷入纸上谈兵的坑里。

户部尚书正在衙门里与同僚讨论新的俸禄可实行方案,可是算来算去的,大明每年的收入就那么多,怎么也办法给大家加薪。而昨日从吏部传过来的表格,让这些科举上来的人,家家都有献田和投靠的进士们,捏着那表格就不敢往上填数字。

填写假的上去吗?不敢。投靠的民户以前有户籍、献田也有地契在衙门登记。如实填写的话,做官以后与中秀才前比较,自家的土地前后变化太大,那数字会显得自己的吃相也太难看了。

谁都在愁表格怎么填写,完全没了前一日听说新君要给大家增加俸禄的欢欣。

英国公在城外军营里。定国公徐希、成国公朱纯臣很快就从五军都督府过来了。户部尚书李汝华、工部王佐也与他们前后脚到了乾清宫。

崔景荣有点不甘心地说:“陛下,两位国公爷也没有去过辽东的战场。”

定国公徐希、成国公朱纯臣愣住,什么意思,是要我们领军去辽东吗?成国公朱纯臣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定国公却上前了半步。

“陛下,臣徐希愿意领军去增援辽东。”

定国公的嗓门不小,震得周围的人耳朵嗡嗡的。

朱由校笑笑说道:“是准备派人领军去辽东。成国公,你躲什么?”

朱纯臣不好意思地往前站,“定国公的嗓门太大,他说话的时候臣都要离开他一点儿。”

定国公也不戳穿他那怕死的小心思,还有文臣在场呢。新君虽是少年都能看出朱纯臣往后躲了,他那用自己说话声音大的借口,也是逃不过皇帝的火眼金睛。

朱由校眨眨眼当朱纯臣说的是真话,心里知道朱纯臣是不堪用的,将兵部的战略交给杨涟。

“杨卿,你把这些挑重要的读,让定国公、成国公参详要是派两万将士去辽东,金东能够稳住辽东的局势。给户部、工部也有个准备,派两万将士需要多少粮草和军械。”

不等杨涟开口念兵部精心准备的报告,户部尚书李汝华就叫道:“陛下,户部没有银两支持两万将士去辽东啊。”

工部尚书王佐也说:“陛下,两万将士要配备的盔甲、刀枪、火/枪等,工部到年前都筹措不齐全。”

“那么,建奴今冬对广宁一线用兵,朝廷派不出增援的将士,辽东就放弃了?嗯?”

王佐在少年天子的逼视下,立时觉得胆寒。

“陛下,不是臣不想,而是工部的匠户做不到。去年为了筹齐杨镐所索要的军需,工部已经是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最后还从京营的禁军里调了部分军械过去,才基本凑够了辽东要的数目。”

“那你是说京营现在有部分军士是没有武器的?”

王佐摸了一把额上不断的汗水,沉重地点点头。

“这一年你们工部都没有补齐?”

王佐惭愧,“陛下,去年调走的军械太多了。”

“调走多少?崔尚书你知道吗?”朱由校见崔景荣摇头,不等他说话就问道:“兵部有现成的数字吗?”

“那么现在缺额是多少?崔尚书你知道吗?王尚书你知道吗?你们有没有计划用多久补足?”

崔景荣知道京营去年调了军械去辽东,具体多少他还真的就不知道。下面经手的主事专门负责敦促工部,而王佐也只是知道兵部的主事问工部追了很多次了。

两个人都不知道具体的数字。

“你们是在与朕玩空口说白话吗?这能够解决辽东的实际问题吗?”

兵部、户部、工部都缩回了脖子,他们没想到天子要具体数字,一个个如坐针毡。

“广宁一线要派军增援,哪一个军镇要派去多少人,相应的军械是多少,兵饷粮草由得是多少?兵部负责与主管辽东的巡抚和经略定下具体的增援数目,五军都督府负责挑选精兵强将,户部、工部?”

崔景荣愁的嘴里发苦,“陛下,户部实在是腾挪不出军饷了。要给神宗落葬,要给先帝出殡,这都需要银子,已经把能挪用的都用了。今年的秋税还没有解到。”

朱由校咬着牙说:“没银子,是。那就把神宗、先帝这么摆着,什么时候有银子再落葬。”

一屋子的人赶紧跪了下来,这算什么事儿,因为没银子死了的皇帝不能落葬,这记到史册里是谁遗臭万年啊?!

是眼前这少年皇帝吗?不会的。

他只会是天下人的同情对象。

而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会被无数的后来人指责欺辱刚刚十六岁、才登基三天的少年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成国公朱纯臣,万历三十九年袭爵,正史记载:纯臣献齐化门,卖主求荣,上表劝进。被李自成处死。

第760章 木匠皇帝15

内书房里连浅浅的呼吸音都在群臣磕头后消失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

英国公张惟贤被都督府的传令兵从军营里叫回来。他一路驭马驰骋都在猜测传他回来是什么事儿。心里最担心的是辽东又起了战事。匆匆在宫门前下马, 验明正身后就往乾清宫赶。

初秋的京师, 最是怡人的天气,不太远的一段路, 他居然走到身上发热了。可到内书房门口的时候,守门的小宦官对他杀鸡抹脖子的挤眉弄眼动作, 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然后他听到那孱弱的少年天子, 中气十足的冷冷斥责, 清晰入耳。

“九边重镇, 已经丢了铁岭、抚顺了,这是要准备把奴儿干都司全丢掉不要了吗?萨尔浒战败损兵折将、丧国失土, 神宗帝三十年不朝,你们怎么好意思要把他如历代宵衣旰食的帝王一样风光大葬!”

朱由校拍桌。

“他配吗?他不配!辽东那里还有几万将士暴尸荒野没有收殓呢。现在要增援辽东的两万将士, 朝廷连他们的军饷和军械都凑不出来,你们就是把朕的皇祖父给风光大葬了, 难道就不怕太/祖爷把他从阴间踢回来?先皇倒在女色上,你们怎么还能昧着良心给他风光大葬?他与国与民有何益处?”

跪着的人听得心里直发毛,哪有做孙子、做儿子的这样直面谴责祖父、父亲的过失,这是大不孝啊。

可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指责他不孝,他说的都是实话。

李汝华低声说道:“先帝潜德久彰, 甫上任就开内库支付了九边的军饷二百万两、罢矿监、停矿税、起复旧臣, 与社稷有功。”

朱由校立即冷笑着反讥道:“那是父债子偿罢了。欠了九边将士的军饷不该还?还是你们文臣是打算人死帐烂?皇祖父垂拱,你们文臣治理了三十年的天下,一面指着将士用性命来保疆域平安、保你们高高在上的尊崇荣华,另一面却不肯及时支付卖命钱, 凭什么啊?”

定国公随着文臣跪倒在一边,埋着脑袋嘴角直抽搐,好悬没笑出声音来。

“再有罢矿监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么?你们文臣要是能制定出来合理的榷税,天子何须用矿监招来骂名?为什么要停矿税,难道天下就只有种田的民户该缴税,商人就可以不缴税了?”

李汝华嗫嚅,“陛下,太/祖有言‘曩者奸臣聚敛,税及纤悉,朕甚耻焉。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舟车丝布之类,皆勿税。’”

“□□还把贪污的官员、叛逆者剥皮添草了,给建奴运输茶铁粮食布匹的商人呢?”

张家口走私的事情是遮拦不住的秘密。朱纯臣讶异地抬头飞速地偷窥一眼新君,却正好与新君的犀利眼神对上,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好像被扼住了喉咙般。

“成国公,你记得欧阳伦是怎么死的吗?”新君阴恻恻地问。

朱纯臣干嘎巴嘴发不出声音来。

除了名义上没读书的新君,在场的读书人都知道欧阳伦是太/祖的亲女儿安庆公主的驸马,因为走私茶叶出境,从中谋取暴利而被斩。

朱由校竖起手掌,“建奴以牛羊肉为主食,并没有足够的粮食、茶叶、布匹、铁器等,为什么他们能够源源不断地得到这些物质的补给?你们说没有往建奴那边贩卖禁物、走私的商人参与么?

在张家口走私的商人,他们给建奴输送的铁器、刀枪,就砍在参与萨尔浒之战的将士身上。满朝的文臣武勋都算上,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在卖命守边的将士身后动刀枪。

朕查到一个就要剐一个,什么世袭、什么士子的名头都保不住全族人的性命。朕要看看还有谁敢给张家口那些违反朝廷禁令的商人做保护。

朱纯臣低下头去。

在门外听着的英国公热血激荡,是啊,要是边关的将士有足够的军饷,哪里还会给那些在边关走私的商人便利呢?

他这想法要是敢现在说到新君面前,新君会啐他一脸的。

“没得到军饷的是底层的士卒,那些握有通关便利的军将,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所以,不仅要关闭张家口,而且不论商人贩卖什么都不能再免税。因为商人享受了农人税赋支撑起来的边防、享受了大明将士带给他的安宁、享受了出徭役的农人修建的道路、享受了州官县令让大明境内安然有序的付出。商人获得了暴利而不征税,与种地农户相较,天理何在?他们不纳税,凭什么啊?”

凭什么呢?跪下的人都不说话。英国公立在门外,在心里悄悄说:凭他们都分润到好处了呗。

可是跪着的文官,从新君的话里听出来要重收榷税的可能。

“陛下,才罢黜了矿监榷税,这不能就立即重开呀。”

李汝华的话换来其他人的附和。

“朕没有说立即开榷税。你们都起来,现在跪朕有什么用。九边的将士等着援军、九边的百姓等着朝廷发兵,你们都起来做点有用的事情。”

没人起来。

不是立即开榷税,那就是以后还是要开了?几部尚书不用交换意见,就不约而同地想在今天掐灭新君重开榷税的打算。

“还请陛下应诺不再开榷税。”

朱由校气得直拍御案,“你们是不是觉得一跪可以解决了所有事情了?是不是觉得不开榷税就可以国太民安了?

垂拱而治,朝廷把事情都交给你们文官来治理了,治理到现在就是一问三不知。太仓库没有支付将士的军饷、军械,你们还有脸领朝廷的俸禄啊!”

这一下有反应了。

垂头跪着的人开始陆续磕头说话,“臣愿引咎辞职。”

朱由校暴怒。

“你们从进学以后,朝廷就免了你们个人的赋税徭役等等。百姓对你们读书人尊崇有加,朝廷对士人更是优裕有加,中举之后有四百亩的免税资格。李尚书,你来告诉朕这四百亩地的税赋能折成多少银两。”

李汝华垂头不语,他没脸去算。

“天下的田亩数量是一定的,天下的士人却越来越多,免税的田亩增加,朝廷的税收就变少。这道理用朕说吗?

更别说士人免税后还有隐匿的土地。

你们有想过朝廷的税收为什么越来越少吗?你们中举前家里有那么些田地吗?献给你们的田地,不就是你们和投靠者合伙偷了国家应得的那部分税赋的明证吗?

九边将士拿命守土,你们蝇营狗苟地伙同献田者、投靠者偷窃国家的赋税。”

朱由校指着三位尚书。

“你,你,还有你,现在皆免一万亩的税赋。你们帮着献田的投靠者免去了多少,太仓就额外地少了多少,相应地民户的赋税就要增加多少。

然后你们这些用民脂民膏供出来的衣食无忧的读书人,吃了喝了用了,却在百姓需要你们能够为天下承担重任的时候,来一句引咎辞职,就算给天下百姓做交代了吗?”

少年的嗓音因为说话太多、太激动而突然变得暗哑走调了。

“你们的脸呢?你们的良心呢?”

回答他的是低垂的几颗头颅。

凭心而论,朱由校骂的尖刻吗?

李汝华惭愧,觉得自己这些年拿到的免税田亩数量、接受的献田数量、投靠的民户,让他不敢再有辞职的想法,只有还有一丝一毫的廉耻,也说不出口要辞职的话了。

原来所有的士人在朝廷优抚的政策下,都变相地“偷”了太仓的银两。难怪吏部会发那样的表格让官员填写。

他匍匐在地惭愧道:“陛下,臣知错知罪,臣这就回户部召集下属重新考虑榷税。”

没人去拦着李汝华。他们都被新君那免税的田地收成,就是属于太仓一部分的内容震呆了。不得不说内书房的这几人,还是有着极高的道德水准和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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