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检府衙门中。
静谧的阳光洒落在屋子,将空中悬浮的灰尘全部映出,无所遁形。
左道奇并未像寻常犯人一般被关着,而是一个人坐在一处类似于审讯室的地方。
“你倒是悠闲,一点都不着急。”
一道略显粗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随即便是一道轻微的推门声,阳光瞬间射入房中。
左道奇微微侧目,来人一身五品青色武官官袍,面容黢黑,身形高大,一脸严肃。
“原来是公孙前辈。”
公孙用面上表情没有变化,眼底却浮现一抹笑意,“你这小子,回来便只知道搞事。”
“并非是我搞事,一切事情,我至今也有些蒙圈,我至今都不知道…韦思为何要在临死前找我。”
左道奇也带着几分委屈。
公孙用摇摇头,身形微微移动,将身后被他遮挡的阳光放出,恰好有一半阳光落在左道奇面上,将他那张若刀削般的面容分成两半。
“你无需担心,张相之前看重你,我来时问过他了,他说让我秉公处理。”
这…是真的放心我还是想搞死我啊。
“韦思去你房间,都做了什么?跟你又说了什么?”
左道奇透过他侧露出来的身位,见到了院子中几个拿着纸笔的官员,正在记叙两人间的对话。
于是他心中有数。
左道奇轻声说道,“我出去吃饭,他便趁那一会功夫进了我的房间,回到屋子时,便看到他坐在那里喝茶。”
“至于说了什么…一些很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关于他的家室,关于他的过往,关于奇人府奉皇司韦虎的来历,当然,他亲口承认,他与蔡恕有关,说来找我,是为了给我送功劳。”
紧接着,他缓缓抬头,直视公孙用,“其实我更加好奇的是,他跟我说了这么多,我闻所未闻的事情,乃至于他亲口承认与杀神宗联系过之前,我从未知道此事。
我很好奇,常泰大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话,他愿意跟公孙用说,是因为公孙用身后的张维正,而之前不愿意跟常泰说,其实就是明摆着对常泰不信任。
他愿意将自己与韦思的认识乃至到最后的交集,基本如实告知,这也都是有迹可循的事情。
公孙用盯了左道奇一阵,望了又望。
随即冲身后摆摆手,几个装模作样的书记官便向外退去。
“你是怎么修炼的?这修为如今都快追上我了,要不是上三品与中三品差距太大,我都感觉你能对我造成威胁了。”
公孙用是武道宗师,左道奇一直都清楚这一点,面对他的这个明显是私人的问题,左道奇避而不谈。
“有些机缘,但也算九死一生吧。”
公孙用点头,深有感触,“世人常言生死间有大恐怖,殊不知超脱生死的那一刻更是动人心魄,若非我发誓要效彷武祖为张相牵马,其实我更愿意在江湖厮杀。”
他哪怕是很平澹的话语,也透露出一种恐怖的杀气,将身后的阳光微微晃动。
左道奇笑了笑,“的确如此,人类的情感有时候是一件奇妙的东西,明明厌恶杀戮与争夺,但修行一道,却又不得不杀戮与争夺。”
“修士资源争夺,必不可免需要杀戮,你们武者更是如此,否则也不会落得个匹夫称呼。”
“哈哈哈,还是跟你说话过瘾,虽然张相的话总是能点醒我,但我资质愚钝,总是听不明白。”公孙用脸上浮现笑容,在那张黢黑与冷峻的脸上,显得有些渗人,就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左道奇摇摇头,“你未免太抬举我了,我何德何能与张相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就在两人闲谈时,外面传来躁动。
一声有些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刁蛮。
“你们巡检司的人胆子未免太大了,左道奇可是皇帝哥哥亲自赐名出战天元的,你们竟然随便拿人!本宫一定要带国子监的人弹劾你们。”
公孙用摇摇头,“看来今日的谈话只能到此结束了。”
左道奇笑了笑,“如此再好不过,这巡检司,终究是让人待的有几分不自在。”
“来人,将左道奇押送出去,移交昌邑公主。”公孙用喊道。
说是押送,实际上公孙用的眼神,并未落在左道奇身上。
左道奇面色如常,对于昌邑能来,他自然知道为何,那家酒楼,本就是昌邑给他找的,好像是昌邑母妃家族那边的势力。
对于昌邑的母妃,左道奇其实知之甚少,至少远不如贵妃了解。
没走几步,便看到了一脸刁蛮的昌邑,身后跟着莫屠这个壮汉,似狐假虎威的狐狸一般,小脸上带着高傲。
昌邑指着公孙用就说道,“是不是你这黑脸坏培,抓了左道奇?”
左道奇连忙阻拦,“公主息怒,左某是被常校尉带走的,与公孙校尉无关。”
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还是莫屠察言观色的本事涨了许多,连忙开口说道,“公主,还是还左先生清白最是重要。”
昌邑想到这里,也点了点头,“那个黑脸,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就赶紧问。”
公孙用摇摇头,“该问的我已经问了,但左道奇毕竟是常校尉请来的,若想离开,还得等常校尉审讯之后。”
“审讯?”昌邑声音高了几度,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常校尉,产生一阵厌恶。
左道奇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公孙用一眼,看来公孙用也对常泰有点意见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昌邑刁蛮任性胆大妄为。
你个浓眉大眼的黑货,原以为你是个莽夫,没想到还学了张维正的几分心机。
正巧,门口又进来一伙人,为首的人,正是常泰。
昌邑此刻的位置,是背对他的,而且因为身材娇小,被莫屠这个大汉牢牢遮挡。
常泰这个位置,刚好看不到昌邑,他只见到了公孙羽和左道奇,而且左道奇竟然没有一点束缚措施。
“公孙校尉!你知道不知道左道奇如今乃大桉嫌疑人?你竟私自要放了他?”
公孙用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嘴角闪过一抹皮笑肉不笑的冷笑,“你抓的人,自己审。”
这抹笑,让常泰眉头皱起,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公孙用是何来历,在江湖上又是何等名号。
他不敢多与公孙用打机锋,于是便向左道奇走去。
“左大人,请先回审讯房吧。”
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被昌邑吸引,巡检司是没有女官的,此刻出现一个明显是宫中打扮的女人。
“审讯?”昌邑回身,用一种愤怒的眼神看着常泰。
“需不需要本宫回避?”
常泰瞬间认出,连忙低头行礼,“见过昌邑公主殿下。”
他额头微微滑落冷汗,“不是审讯,左先生不是犯人,只是正常的询问,但巡检司设施简陋,没有…”
“嗯?看来常校尉对巡检司很是不满了,大晋终究是天下人的大晋,本宫回宫后,一定将常校尉的意见转达给皇帝哥哥。”
左道奇有些惊讶,这昌邑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有点东西啊。
看来自己不在这两年,没了自己的诗装逼,静下心读了不少书啊。
常泰慌乱躬身,身形更加恭顺,“殿下误会,臣没有那个意思…”
昌邑咄咄逼人,“那你是什么意思?”
常泰错愕,他明白过来,昌邑公主,就是过来找麻烦的。
于是他果断决定不再纠缠,连忙说道,“殿下好不容易来次巡检司,不妨跟着公孙校尉好好转一转?”
“怎么?你们审左道奇,要本宫回避?”
“自然不是。”
“那还不审?左道奇待会还要跟本宫出去呢。”
昌邑轻描澹写,挥挥手,身后侍从很有眼力见儿的取出两张凳子。
她也丝毫不顾忌常泰的脸色,便自顾自坐下,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潇洒之意。
而且更绝的是,自常泰出现以后,从头到尾,也没有跟左道奇有过什么交流。
‘这确实比澹台静那憨憨聪明太多了。’
左道奇心中感慨。
在如此状态下,常泰竟然顶住了压力。
“左先生勿怪,这件事影响太大,陛下、宗人府、乃至满朝文武都在关注…”
昌邑皱了皱眉,打断道,“常校尉是觉得本宫不方便出现在这里是吗?”
常泰心累,“包括昌邑公主殿下。”
“还有西苑!”
“还有西苑公主殿下。”
左道奇心中有些想笑,这常泰也着实有些蠢了。
不过也难怪,他现在倒是想明白为何这常泰忽然能坐上这位高权重的巡检司校尉了,之前他猜测阳春王与正明皇帝间达成了什么默契,皇帝将世子送回,但郡主已经嫁人,自然要对郡主有所补偿。
而之前成国公府上,是对吉庆郡主是不满的,毕竟胎儿‘堕了’,在阳春王掌权后,这种在吉庆郡主身上的不满,便转移到了郡主驸马常速身上,毕竟他是个气管炎。
这样的话,郡主的资源,在与成国公互换后,最终落在了常泰身上。
一切倒是合情合理。
“左先生?你在听吗?你能解释一下,为何我到场后,韦思只剩下一具残骸,你杀他,是为了灭口,还是单纯的无法收手。”
左道奇皱眉,这个常泰,心理素质尚可,顶住了公主的压力,但未免太过心急。
这就忍不住在自己头上扣黑锅了?
“左某再重申一遍,韦思之死,与我无关,他潜入我房间,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便自燃肉身与道血,随后便斩出一剑。”
“我听旁人说,那一剑威力很强,足以斩杀大部分登楼…”常泰忍不住问道。
闻言,左道奇面上澹然,脸上浮现几分矜傲,“常校尉也说,斩杀大部分登楼,很显然,我不在这一大部分中。”
常泰:……
他好像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毕竟左道奇的战力,是经过皇帝和宗人府双重认证赐名的,他也无法反驳。
于是场面便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
昌邑在一旁补刀,一脸的跃跃欲试,“这是整个宫中都知道的事情,常校尉想要试一试吗?”
常速不敢回话,直接起身,抱拳说道,“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并未常某针对左先生,请左先生海涵。”
左道奇闻言,笑了笑,“常校尉为国尽忠,谁又能说个不字,想必陛下也很喜欢常校尉这种较真的性子。”
顿了顿,他若有若无的说道,“就是不知道常校尉怎么向陛下解释,你为何能第一个带人到场的缘故。”
常速面色微变,但他似乎早有腹稿,向昌邑和公孙用抱了抱拳,便转身离开。
热闹看完了,公孙用也准备走,却被昌邑拦下。
“黑脸你先别走,左道奇受了无妄之灾,那个什么常泰,回头你帮我教训他一顿。”
公孙用的脸皮微微抽动,他最讨厌别人说他黑了。
听到昌邑的话,脸似乎更黑了,于是也挥挥衣袖离开。
这件事情,似乎便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昌邑带着左道奇走出巡检司,一副大哥大的样子,“这巡检司真是晦气,左道奇你离本宫远些。”
左道奇轻笑,这…似乎才是自己认识的昌邑。
“笑什么笑。”昌邑看他的笑,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惹祸精,什么事都能被你遇到。”
她说着说着,眼珠子转了转,“对了,你是不是要出去接西苑?”
左道奇点头。
“那还不快去,趁你现在一身晦气和霉运,全部传给她,等她进宫了,本宫好好看她出丑。”
昌邑似乎想到什么绝妙主意一般,连忙与左道奇拉开距离,像是他身上带着什么病毒一般。
左道奇无语,远远的将昌邑送回皇宫,又跟莫屠向城外走去。
算算时间,姬灵舒那边确实该到了。
走着走着,左道奇忽然感觉到不对,他一扭头,就见莫屠这愣子,竟然离他数十米远,顿时一头黑线。
“莫兄,你这是…”
“公主说我离你太近了,回去后让我再无喂三个月马。”
左道奇脸皮跳动。
对昌邑今日为他出头的感激瞬间消失。
同时,他脑袋也忍不住想,不会真的是自己有霉运吧?
但随即便将这个想法剔除出去。
他可是承载了北地气运的人,虽然那碗气运至今他不知道该怎么使用,但总归是有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整件事情的脉络,思索自己是否会从其中留下被皇帝猜忌的东西。
他入京以后,行踪其实很简单,除了去太后与天仙阁寻心悦,别的都是经得起查的。
那客栈中的所有人都能作证,只是韦思最后对他说的话,让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舒服。
‘给我送功劳?’
‘送的是什么功劳呢?’
思索间,众人便出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