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徐瑛自幼深受父亲和师傅秦卓峰熏陶,身具侠骨柔肠,不忍见那许多国子监学生为了如许小事丢了性命,便想请朱权出手相助。她虽听父亲徐达说起朱元璋要杀这许多士子,却不知今日朝议之时,朱权也是一力赞成严惩这些国子监学生的“元凶”之一。
朱权听她说出这么一个要求来,不由得一怔。
徐瑛眼见他一副为难之色,忍不住撅起小嘴来,哼了一声,缓缓说道:“救人如救火,你必须答应我,且要赶快去进宫去觐见皇帝才行。”
朱权眼见她一副撒娇的样儿,心中不由自主的一软,想要答应的话几乎便要脱口而出,陡然间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自己在朝议之时,跟户科给事中卓敬说的那一番话。左右为难之下,心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暗自忖道:要不我就口头答应一下,出门上街溜达一圈,回来告诉她,我已经去找皇帝求过情了。脑海中这么个想法刚一出现,却是忍不住暗自心惊不已,看着徐瑛的对自己充满迫切的眼神,心中大是自惭不已,暗暗想道:她乃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日若不是她舍命相救,只怕我早就给锦衣卫头子蒋贤杀了。即便是我骗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也绝对不能骗她。假若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我所能完全信任的人,那活着就真是太没趣了。
徐瑛眼见朱权面色变幻不定,不知他心中正值天人交战,难以决断。大失所望之下,伸手重重推开他,转头冷冷说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将别人的性命,看在眼里了。”
朱权眼见她发怒,只得上前一步,赔笑道:“先别生气嘛,你听我慢慢说来。”
徐瑛眼见他服软,心中不自觉的也是一软,粉面上却还是如夹寒霜,对朱权不理不睬。一心希望逼迫朱权答应去面见朱元璋,搭救那些明日午时就要被斩首示众的士子。
朱权本也是极为好强之人,眼见徐瑛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心中也是微微着恼,转过头来冷冷说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东#方#网.任何一个先进,强大的国家,都必须将打击这种贪污**的风气,列为首要国策。若非如此,只要经历过几代人之后,当朝中大部分官员已然将以权谋私,贪赃枉法视为天经地义,乐此不彼。而洁身自好,清廉自守的官员反而成为异类之时,则国家社稷危亦。好比一座给蚁穴悄然蛀空的堤坝,面临洪水般陡然袭来的战争和灾祸,势必土崩瓦解。”
朱权嘴里这样说,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自己以前在历史书上所看到的,明朝后期著名大贪官严嵩身居高位,清官海瑞却被皇帝抓进监狱关起来,由此可见明朝后期官场贪墨风气已如江河日下,已然不是任何个人所能力挽狂澜,想到这里,断然接道:“所以在我看来,锦衣卫揭发这等以权谋私德士子,皇帝严惩这些国子监学生,以正官场风气的举动,也没有什么错。”
徐瑛见他陡然变得强项,不由得着恼,忍不住怒道:“锦衣卫平日里所作所为,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素来不为朝中文官所喜。蒋贤这般看似冠冕堂皇之举,明明就是借机铲除异己,草菅人命。”说到这里,略微一顿,缓缓接道:“朝中那些文官也素来不喜欢你,我看你这般袖手旁观,不肯出手相助,就是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
朱权听得徐瑛如此说,心中剧烈一痛,胸中一股傲气陡然涌动,难以自抑,冷冷说道:“什么坐山观虎斗?我历经庆州血战,险死还生的事情多了去了,此时还怕谁来?今日在朝上,我就是和朱老四一般,坚决要求严惩这些士子,摆明了和那群书呆子斗。”
“好哇,原来你从一开头就打算借刀杀人。”徐瑛听得朱权这般毫不示弱的说法,心中气苦,转身怒道:“我看你是王爷当得久了,再不是昔日那个我初见之人。”嘴里这样说着,脚下疾步离去,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昔日初识朱权之时,他甘冒奇险,冒充宁王殿下去皇宫觐见洪武皇帝朱元璋,承担杀人罪责,营救自己的事情。芳心寸断,面颊上泪水不自觉的滚滚滑下,银牙暗咬,心中暗自忖道:难道父亲所说的当真不错?一个人身居高位,掌握别人生死,就会慢慢改变?心中对朱权大为失望伤心,身形已然消失在林荫之间。
朱权眼见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心中暗自后悔不迭,眼望在阳光照耀下,依旧波光粼粼的湖面,胸中难以宁静下来。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信任自己的师傅秦卓峰,老师荆鲲,书童马三保等人,但对于徐瑛的信任,已然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脑海中闪现的是昔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徐瑛和蒋贤长街激战,也不曾抛弃自己的一幕,闪现的是昔日自己跟随冯胜远征辽东之际,徐瑛坚持要跟随自己随军远征的固执,闪现的是庆州血战之后,自己和她相依相偎在墙角睡着的一幕,想到这里,转身去找马三保,景骏等人,心中暗自打定主意,暗暗苦笑想道:她这般执拗的性子,和我也不相上下,看来只有去找师傅出马了。
原来秦卓峰去了辽东许久,对应天各处酒肆中的好酒早已垂涎欲滴,昨日回到城中后,也没来得及留什么话,就一溜烟跑了,直到现在也是踪影不见。朱权无奈之下,也只好去让马三保,景骏等人出外四处寻找,自己留在王府中坐等,以免那个神出鬼没的师傅突然回来了也说不一定。
入夜之后,朱权待在卧房中,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大是苦恼。
马三保大着胆子前来禀报,说是自己和景骏,司马超在城中各处美酒出名的酒肆,四处遍寻秦卓峰不见,直到此时方才回府。
朱权眼见马三保一副疲惫不堪的神态,心中也不由得歉然,笑道:“你们三个去偌大个城中找人,几乎等于大海捞针,当真辛苦了。算了,我明日自去寻她便了,你们快去吃饭吧,奔波了一日,想来甚是劳累,早点去安歇吧。”他所说的她自然是徐瑛,而不是师傅秦卓峰。
马三保如释重负,转过身来暗自咋舌忖道:殿下和徐姑娘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今日徐姑娘到来,虽省去了捉蛤蟆的事儿,迅即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让我们几乎泡断了腿。看来日后徐姑娘到来之时,不要高兴得太早才是。想到这里,刚要出门,又突然转身走回,向朱权禀明荆鲲已然回到了府中,正在楼下书房等候朱权。
朱权听得老师回府,陡然间回想起朝中错综复杂的形势,忙自收摄心神,去书房相见,心中暗自忖道:朱元璋对于下次北征主帅人选的态度扑朔迷离,须得找老师好好商榷才可。
荆鲲凝神听完了朱权所说今日早朝之上,群臣对于严惩那些接受宴请的国子监学生之事,不由得嗟叹不已,双目凝视朱权,微笑道:“殿下为何会支持洪武皇帝这看似吹毛求疵,会给天下人指责心狠手辣之举呢?”
朱权沉吟片刻后道:“中国历史上很多王朝被造反的义军推翻,其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苛政似虎,逼迫得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没了活路自然只有奋力一搏,揭竿而起。再厉害的皇帝和军队,也无法与天下数之不尽的老百姓为敌。而所谓的苛政,说白了就是贪赃枉法,损民肥私。以接受宴请如许小事杀头治罪,此举看似过于残忍血腥。但其本来目的是为了澄清官场风气,以免数代之后积重难返。官场**这种阴魂不散的毒瘤,不知不觉中将老百姓和皇帝逼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危害之大,其实丝毫不亚于明火执仗入侵的异族外敌。”略微一顿后,长长吁了口气,苦笑接道:“可惜此事犹如迁都一般,短期之内不会看到实效,只会招致天下读书人的指责。”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荆鲲缓缓吟出这首诗,面上流露出说不尽的讥诮之色,哼了一声,朗声说道:“世人都这般想,就一定都是对的么?可惜大部分世人在自己没有身受贪官污吏的迫害之下,自然而然就会去同情弱者,可弱者就一定是对的么?很多事情的是非曲直,需要数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去检验。”
朱权听他口述这么一首奇怪的诗歌,忍不住奇道:“这首诗歌似乎还有个典故一般?”
荆鲲微笑着颔首,朗声说道:“这首诗歌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之三,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诸候。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不就会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眈平帝,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不就是一个完名全节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好人么?”
朱权闻言不禁苦笑道:“看来古人说的什么盖棺论定,都尚嫌过早。有时候真理就恰恰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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