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陆艺筹还是魏无知,乃至整个千红编辑部,《白马啸西风》这本书对他们来说,意义都非比寻常。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是亲眼见证了这本书的诞生,在草原的时候,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每个人都猜测得出,古庸生那时已经动笔,在他们看来,本书的促发点毫无疑问就是这次草原之行。
只要想到古庸生在开这本书的时候,自己是和他在一块的,而且一起吃过饭,聊过天,就会油然而生一种亲身参与的荣耀感。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编辑们先后看完小说,和之前任何一次审稿都不同,这一次众人看完书之后没有交换任何意见,群里也没有人提关于本书的话题,往常几个比较活跃经常组人吃饭的编辑也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这个时候,陆总适时说道:“给大家一个小时去吃饭,回来的时候,再一起聊聊吧。”
编辑们各自起身,眼睛却依旧盯着屏幕上最后几行字,表情复杂,或摇头轻叹或皱眉长吁,然后心情郁郁地锁上了屏幕。
大家依旧像往常那样,几个相熟的人结对,不过今天大家明显都比较安静,连几个平时喜欢说话的人都不合时宜地安静着,一脸尚未化开的忧郁,偶尔跟同伴眼神相接,也是苦涩一笑,似乎仍旧陷在某种无法自拔的境地里。
……
“很早之前,我就发现看一本非常有感染力的小说,实在不宜一口气读完,直到进了出版这一行,我自认为看书破万卷,早已铁石心肠,再也不会被任何一本小说哄出情绪,可是古少这本《白马啸西风》竟让我愣了好几分钟,现在想想,心中还是怅怅然。”
陆艺筹和魏无知坐在吸烟区抽烟,聊古庸生新书,感触颇深。
“最让我叹服的是他当真说到做到,以爱为题,这样的文章未必就是绝品,但是已然是大家手笔,不论小古的初衷是怎样的,文章中所呈现出来的某些普遍的哲理是毋庸置疑的。”
“以爱入道,”陆艺筹接道:“爱而不得,归根结底是人们面对所有事情时的无奈,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足球运动员,不过因为身体素质、当时的家庭条件,最后成为一介书商,跟足球八竿子打不着了。”
魏无知笑道:“我儿时想做的工作是卖猪肉,因为那样就每天都有猪肉吃,小时候家里穷,吃菜缺油少盐,以至于现在家里做菜都必须要口味重点。”
陆艺筹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白雾,沉思片刻,道:“三天之后,杂志就要上市,我有些等不及看大家的反应,不知道古庸生这次抛出去的那个问题,大家都怎么回答。”
“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你有什么法子?”魏无知轻声念道,随即摇头一笑,道:“多么简单的一个句子,好像本身就存在在某个地方,等着有人把他挖出来一样,问得我目瞪口呆,当时脑子里由不住地想起我大学时的那位英语老师,当时我们班一般的男生都暗恋她,如果当时我读到这句话,估计会忍不住哭出来也说不定。”
陆艺筹听到“哭”这个字眼,转头看向伊水安的办公室,魏无知也突然意识到什么,小声道:“还没出来?”
陆艺筹摇摇头,道:“从机场去草原酒店的时候,他们两聊了一路,后来夜宿草原的那晚,他们又是邻居,据说也聊了很久,这个李文秀,至少五层是她的影子,不然古少也不会最先把稿子发给她,还补充了那么一句,不要见怪。”
“小古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估计会难住天下所有伤心人,说起来有些**道呀。”
“文艺本身就是干这个事情,依她的xing子,看了这本书反而有好处。”
“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小古这个故事足以抒怀。”
“之前跟她聊她的新书,她大致也有这个意向,试图把这次经历的某些感悟传达出来,不曾想被古少抢先,而且还抢得那么漂亮。”
“有这个问题在先,后面写出什么来也会黯然失sè,估计水安也不会往这方面走了。”
“有些好奇她会跟他说什么。”
“实际上,我也好奇自己该跟小古说什么,好多年没有这种心态,特别想问一下,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
五点左右的时候,编辑们都吃饭回来,陆艺筹和魏无知也各自回到办公室,魏无知率先在群里提了一句:“大家看完《白马啸西风》,都有什么感触,不妨都放开手脚谈一谈。”
可以感觉到整个群都愣了一会,然后匡衡第一个回道:“我觉得,读这个故事的时候,自己只是一个读者,那些属于编辑的三大规则八项注意统统被抛到脑后,故事完了之后,在心中默默梳理文本时,忍不住要哭出来,这书我也没什么好评价的了。”
“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武侠,毋宁说是一篇爱情小说,可是写爱情又隐隐折shè着某些人生哲理——算了,我就不假装引申了,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算是彻底败掉。”唐南回道。
“看完之后,感觉心里堵着什么东西,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是又不知道具体说些什么,很难受的感觉,就我自己来说,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对这本书做理论上的分析。”
……
饭前的沉默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爆发,大家都在陈述自己的感觉,几乎没有人在看别人在说什么。
一本能架起故事的小说,拥有这样一种能力,一旦读者诚恳地进入到文字中,必然会被其中的文字挑动出情绪,无论是优是劣,必然有所体会,而自始至终,因为某种偏见根本不愿进入小说中的人,他们的评论终究是没意义和无力量的。
作为编辑,最基本的一项素质就是,不能以个人口味来选取书单,而是要狮子大开口,无论什么题材的书,都要过几本,所谓工作阅读,因此他们在接触一篇文章,一部小说时,会本能地在心里架起条条框框,诸多理论。
何时该铺垫,何时该布线,何时小冲突,何时大**,何时承转,何时起接,诸如此类。
故事剧情方面,也会依据某些通用的套路进行分析,男主角掉落山崖,必有奇遇;突然出场的某位看上去平凡的老者,必是高人;吆五喝六横行霸道的纨绔,必然被踩;视人间所有男子为猪狗的冷眼女子,必被征服……
这些理论看上去条条道道,冷冷冰冰,实际上却并非都是些死板的规则,关键还是在于作者布局和圆故事。
“一本《白马啸西风》让我们千红的编辑集体破功,古庸生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得意不已。”陆艺筹见编辑们史无前例地集体溃散,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现在就等杂志上市,看读者怎么反应了,之前陆总跟我们说,这次宣传,要么纯夸,要么只写感悟,看大家这样的状态,估计每个人都有很多感悟要写。”公关部洪总冒头说了一句。
“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故事完成的背景和时机太巧合,一趟长途旅游,短短五天的时间,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说到背景和时机,知道某些内情的编辑立即联想到一直保持沉默的伊水安,她的办公室门一直关着,中午也没出来吃饭,有人过去叫她,也只是如往常一样的语气,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们去吧”,包括陆艺筹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因为群里难得出现这么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所以下班十五分钟后,大家还没意识到,这时,伊水安的门突然开了,大家转头看到伊主编,猛然意识到已经下班了。
伊水安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平和如初,温和地跟大家道别,顺便提醒大家可以回家做饭了。
陆艺筹在群里交代大家不要忘记写书评,然后催大家下班了。
……
伊水安从公司到家里步行也只要十分钟,平时下班后,她总要多待半个小时,有重要选题的时候,可能时间更长,不过今天在大家都延长了下班时间的情况下,她反而先走了。
回到家里,像平常一样,安静地坐在窗户下面的藤椅上发一会呆,然后起身去做饭。
和写书、工作一样,伊水安做每一件事都投入全部的注意力,专注得令人心生惭愧,即便是跟老东家千红签合约,她都要仔仔细细一条一条过合约详细,由此可见其他。
现在她在做菜,感觉就好像她在厨房里已经待了一百年,再也没什么其他事情能吸引到她。
认真地洗菜,专注地切菜,仔细地炒菜,看上去她根本不是在做菜,而是在打磨一件艺术品,她不是厨师,而是一位工匠。
包括陆艺筹在内,所有知道伊水安分手内情的人都在猜测伊水安看完古庸生的故事后会做什么反应,但是没有人料到,伊水安在公司里并没有读完整个故事,她看到假扮计老人的马家骏,被师傅瓦耳拉齐刺死的时候,就把书关掉,做其他事情了。
不知是出于作者对故事的敏锐嗅觉,还是对古庸生已经有所了解,在看完故事前面的所有章节后,她直觉古庸生会在最后一章点题,而计老人临去前的话已经让她心中有所触动,自知再往下看,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所以她及时悬崖勒马,留下了最后一章。
稍微了解伊水安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表面一位沉着平静,实际却非常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因为道理看多了,事情也经历多了,心灵足够强大,那根脆弱神经很难再被触动。
一个小时之后,天sè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外面的路灯次第亮了起来,饭后散步遛狗的老人也都回到家里。
远远看去,被万家灯火笼罩着的小区十分和谐安然,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哭声从某个人家传出来。
……
十一月初,著名人气美女作家伊水安,坐在自家沙发上,面对着电脑屏幕,大哭一场。
三天后,《大江湖》杂志如期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