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自己在街道醒来,四处悬挂着惨白的灯笼。
她慢慢支撑起地面。
地面有些湿滑,青石砖上覆盖着一层犹如皮肉的血苔藓。
她凝望四周,周围很暗,她几乎只能看清笼火周围的事物。
这里是永宁街?
她喃喃自语。她明明记得自己被人从钟楼上推了下来,可为什么会在这儿苏醒?
“程澜衣……”
街上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时而在身后,时而在身前。
“程澜衣……”声音又响起来了。
白色的光斑前,似乎有雪花飘零过天空,程澜衣伸手一抓,却发现那“雪花”竟是如同灰烬一般的黑尘。
程澜衣忐忑不安地行走在空旷的街上,灯下无行人,街道比墓园更安静,几乎连走路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程澜衣不敢说话,虽然永宁街她再熟悉不过了,但是今天的街道却变得异常奇怪。
每家每户的门前长满了粗大的树根,枯黄之蔓如同密布荆棘的毒蛇,从墙缝里钻出来,伸缩蠕动,暗影翩跹。
她抬起头,四周恍如丛林,树冠笼罩夜空,黑色的枝干化作一条条饿鬼的手臂招摇——它们似乎长着眼睛,暮色中,一颗颗红色的眼球如同活物眨巴眼皮。
程澜衣紧紧抱住头,她觉得黑暗的角落里隐藏着什么,好像有许多人躲藏在树丛里偷窥她。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下地狱了,那些眼睛……不正是阴间饿鬼的双眼吗?
那些路人冷漠的眼睛,仆役恶毒的眼睛,还有江亮少爷病态的眼睛,无数双眼睛……
程澜衣的眼中写满恐惧。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躲藏在树林里的吃人厉鬼,它们佝偻僵硬的躯体,皮肤被烧得发黑,从树干后、草丛里探出只有眼睛的脑袋。
“哇——哇——”枝头突然窜出一只乌鸦,它瞪着鲜红的眼睛,盘旋在程澜衣的头顶。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厉鬼的身影变成了黑翼。
她呆呆抬头望去,那些象征死亡的信使漫天飞舞。
绯红月光穿过黑羽的缝隙,落在她的羸弱之躯上。
尽头有人在抽泣。她本能意识到了危险,不敢靠近。
可哭声却越来越近。程澜衣打了个寒战,不由开始后退,没走几步,哭声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她身后。
“是谁?!”
程澜衣猛地一回头,却看到一个男孩低头跪坐在杂草丛生的街道上,光斑打在他的身前,抽泣停止了。
而令她不安的是,地上有几只散落的布鞋,它们宛如几只看不见的鬼影,正怯生生站在男孩的身后。
“小祯?!”
她认出了弟弟的衣裳,却不敢直接过去,只是以一种极慢的速度靠近。
男孩依然捂着脸,它的身体一半是黑,一半是白,那情景尤为怪异。
程澜衣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因为她看到,男孩的身后悄然立着一个与他体型毫不相称的影子。
它又细又长,仿佛扭曲弯折的枯木,又如同一个女人在灯笼下微微抽搐。
“嘀嗒——嘀嗒——嘀嗒——”男孩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小祯……你在干什么?”
程澜衣俯下身子,发现男孩膝盖下的地缝里竟然冒出了汩汩鲜血。
不知怎么的,她的脊背倒生一股恶寒。
恶夜的手心轻抚过她的肩膀。
女人的头发像无数条黑色的蜈蚣蜿蜒爬行。
“嘀嗒——嘀嗒——嘀嗒——”
她看到颤抖的女人伸出了手,从她的身后,一路摸上她的双眼。
影子发出了“母亲”那熟悉的声音:“程澜衣……你可不能……成为别人的奴隶。”
那双手温柔地捂住她的双眼。
呼吸逐渐急促,脸颊开始麻木。
而“母亲”仍旧轻声呢喃:“你的生命属于玄晖,你是归墟的子民。”
男孩也紧紧抱住了她的身体,说:“姐姐,当月亮上的黑色降临,神明就会实现人们的愿望……”
“你不是小祯……不……”
指缝之外的夜空上,悄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嘀嗒——嘀嗒——嘀嗒——
钟楼的指针缓缓滑向凌晨一点的刻度。
程澜衣猛然睁开眼,钟楼塔顶传来阵阵富有节律的钟鸣,时而长,时而短。
她发觉自己在以极快的速度下坠,头顶的天空越来越远。
晚风咆哮!
她瞪大眼睛,眼看就要坠塔身亡。
然而就在身体即将撞向地面的一瞬间——漆黑的尘埃拥抱了她的躯体。
顷刻,黑尘炸碎成无数四散的群鸦,它们怪叫着冲入大街小巷,报丧的鸦鸣撕裂了长久的宁静。
它们是逆向而上的旋风。
纷扬的羽毛是夜晚的精灵。
精灵留下长长的尾迹。
它们化作黑雾弥漫,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乌鸦,追随长风而去,尔后尖叫的鸦群又重新汇聚塔顶。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天旦未曦,玄晖长临。”神秘男人默念着。
待群鸦完全化作黑影,程澜衣才从暗影中分离,屹立于塔楼顶端。
她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想要拼命钻出来,眼眶周围的血管剧烈膨胀。
那些过去留下的伤疤灼烧成鲜明的红痕,从她白皙的腿上注入鲜红,又像狂涌的火焰爬升至脖颈。
她血色的双眸中满是震惊与愕然。
戴面具的男人正在敲响塔顶古老的铜钟。
钟声缥缈,仿佛充满了魔力,要唤醒她体内逐渐苏醒的力量。
程澜衣痛苦地捂住双耳。
“住……手。”
程澜衣跪在地上,身下的石砖画着猩红的法阵,它诸如一只铺满地面的眼睛,在朦胧中散发神秘。
“玄晖赐福予你。”男人说道,“你命中注定会完成复仇。”
不知何时放置于四角的香炉冒出袅袅熏香,熏得她流泪,她轻轻一拭,食指沾满了血。
程澜衣抬头看着他,他将一本黑色的书籍放在她的手中。
男人在她耳畔低语道:“替我保管它,直到有一天,我将它取回来……”
之后他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程澜衣浑浑噩噩地僵在那。
说完,男人如同往日那般离开她的身旁。
缓缓回头,他却已消失不见。
唯剩下几片黑色鸟羽,在风中遗落凋零。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程澜衣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家里的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中梦,她侧身看到弟弟仍在沉睡,一切都很安详。
她没有叫醒他,只是默默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本黑色的书籍。
它的封皮已经翻卷,上面只有一个空洞的记号,冷漠、呆滞,在她看来仿佛是一颗赤色的眼珠。
这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昨晚梦境的真实性的东西。
里面好像夹着什么东西,程澜衣翻开经卷,却发现自己的剪刀正平静躺在某一张页面之上。
她移开剪刀,看到这一页塞着纸条,上面用钢笔写上了一行醒目的大字:
“祂终有一天会醒来……当黑与白交汇,长夜漫漫,人们于月下苏醒,又将在黑暗中沉睡……活着的人犹如行尸,死去的人化为生者……我们将于铁林深处祈祷,抑或于归墟之中长眠。”
这并不是用夏文书写的,而是使用了某种陌生的文字,可怪异的是,程澜衣竟然看懂了这些内容。
这行怪诞的讯息让她心生凉意,紧接着,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刺痛起来,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
天旦未曦,玄晖长临。
程澜衣合上了经卷,低语立刻便消失了。
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把黑册子重新藏进了枕头下,如往常一样,用清水洗了把脸,用最后剩下的米煮了碗白米粥留给弟弟。
只要不动那本黑色的经卷,那么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起床、洗漱、做饭,换衣服,找活干,在疲倦中回到家里,有饭就吃晚饭,没饭就饿肚子,接着睡觉,循环往复。
此后几天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异常。
除了,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变好了之外。
钟楼广场附近新开了一家名为“天光墟”的古玩店,正缺员工,里面卖的宝贝主要是面向租界洋人和大户员外的。
程澜衣碰巧在开张的第一天到店里应聘——首先,她姿色不俗,其次,她又是太平区的本地人,另外,她过去在陈家大院的时候见识过不少古董,多多少少能识些货,因而被老板一眼相中,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而老板呢,是个极为富有的年轻男子,他不仅知书达礼,而且相貌堂堂。
从先史的仪器到王朝时代的玉器瓷器,他总能说出个传奇的故事。
人们称赞他是大才子,而来往于古玩店的也大都是社会上的名流,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啊。
当然,除了程澜衣以外。
不过她虽然出身低贱,可是也算得上聪慧,她学得很快,比其他任何店员都快,仅仅一个月就已经能够向客人讲清每件宝贝的历史了。
老板常常大方地奖励她额外的工钱,而程澜衣也总是努力工作。
有的时候,老板会带着程澜衣到后院的凉亭里吟诗作对,程澜衣自然不懂这些,但老板很耐心地教她背诵一首又一首诗,带她鉴赏古玩字画。
他为她订制了昂贵的旗袍,他也第一次邀请她到租界的影戏院去,坐最漂亮的马车,风风光光。
人们常说“郎才女貌”,久而久之,程澜衣觉得自己坠入了爱河。
她也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甜蜜,学会了如何为一个心爱的男人梳妆打扮,让自己像那些绅士家的少奶奶一样优雅。
“澜衣姑娘。”英俊的老板郑重站在她的面前。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可是却又忐忑不安,她所能做到的只有沉默。
她渴望自己有一天能与他结婚,她幻想着他向她求婚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的悲苦走到了尽头,就像古代传说里的柳叶姑娘,受尽屈辱,但苦尽甘来,终会与海上仙国的王子相遇。
不需要许愿的神鱼,不需要绣花金丝鞋,也不需要翠坊天衣,她只需要简简单单的幸福。(注)
她会拥有一个豪华气派的宅院,她和弟弟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再也不会挨饿。
她开始相信,某个神明一定在冥冥之中庇护着她,定是如此。
可是,她从未想过,柳叶姑娘的故事是虚假的,传说到底是传说。
贫贱与富贵,又怎么可能相容呢?
就像黎明与黑夜,坚冰和烈火,永远也不可能共存。仙君向来配仙子,荣华向来予富贵。
老板平静地说道:“下周是我的婚礼。你……来吗?”
程澜衣的脑海顿时一空,可她还是抱着仅存的侥幸强颜欢笑:“你可真会说笑。”
“父亲给我指定的……在我很小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程澜衣觉得自己手脚冰凉,胸口说不出的疼痛,她哽咽几声,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仅存的幻想也支离破碎。
“抱歉,是我陈启明的错。”年轻的老板说道,“虽然我恨他,但他到底是我的生父,我不能违抗父亲的意思。”
程澜衣什么话也没说,把手心紧握的剪刀重新藏回衣袖,默默逃离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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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改编自叶限姑娘的传说,是唐代作者段成式所撰的笔记《酉阳杂俎》续集《支诺皋上》中的一则故事,剧情类似于西方童话里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