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灯火飘摇,一盏盏荷花灯满载着阳世人的希冀与怀念,顺水漂流,径向幽冥。
灯影绰绰,水波涌动,人影婆娑,佛音浅诵。
江流和孙悟空此刻正同世人一样,跪在河边,手拿着荷花灯,虔诚地将它们汇入灯海。
“杨大哥,你说我们求佛,真的有用吗?你母亲……”
河岸边的人群中,就在江流他们不远处,一黑一白两个男子正在悄声低语。白衣男子很年轻,颈间戴着一颗耀眼明珠,他眼中落满了璀璨灯火,此刻正爱慕地、一脸天真地看着身边的黑衣男子。
“但愿。”黑衣男子握着他的手,神色却是难掩落寞:“除了求佛,还有什么办法?天下之大,我还有什么办法?”
世间阴错阳差的事确实有很多,就比如这个盂兰盆会。
传说当年地藏王菩萨目连的母亲死后堕入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为烈焰。目连无法救母,忧思难解、痛苦不堪。他求教于佛,随后在七月十五这日做盂兰盆,供养十方大德众僧,合众僧之神力,终于救得母亲脱离饿鬼之苦。
此后盂兰盆会因这温情而感人的故事,在人间广为流传,成了人世子弟感怀父母之恩、克尽孝道的盛会。
可真实的事情是怎样的呢?
目连当年虽已入佛界,却仍感念母恩,他从师父菩提那里得知母亲死后难以超生,甘愿以身替母。他断尽修为、进入饿鬼道寻访受苦的母亲,却被困其中,险些被地狱烈火烧烬魂魄。其师菩提舍身化为盂兰盆中的食物,被饿鬼道的万千饿鬼啃食殆尽。
凤凰之子孔宣有天生神力,不怕地狱烈火,他化为孔雀,用五色神光护体,终于进入饿鬼道,却只救得目连和他母亲。
饿鬼已除,菩提无踪。
目连和孔宣师兄弟二人在地府跪守千日,终于等得菩提重生。
所以,在盂兰盆会中所求的佛,原本应是菩提。只是他后来背离了佛界,阴错阳差之下,事实就成了谬论,谬论就成了传说。
当传说本是错误的情况下,他们的愿望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江流和孙悟空不能,杨戬和敖泽也不能。
沿河两岸,到处是为先人祈福的凡人,天穹映在这满是灯火的河水中,在这一刻,管他什么天地人神鬼佛妖,至少是没有隔阂的。
突然,河水中似有什么暗波涌动,一道长长的水纹划开了河面上密密漂流的莲花灯,径直向岸边人群游来。
人们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一阵奇异的风吹来,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
黑衣男子站在河边,朝着水中低语:“你何必这样穷追不舍。我都说了没有结果的。”
水流突然变得湍急,一条巨龙盘旋着从水中飞出,就停在与男子相隔极近的半空中,发出的声音竟是悦耳的女声:“我不管!我就是要一直跟着你!”
黑衣男子的声音格外清冷:“你太任性了!这样明目张胆在凡人面前现出本体,要不是阿泽及时施法,你真会害死人的!”
巨龙一摆龙尾,溅起巨大的水浪:“阿泽、阿泽!你整天就知道阿泽!他是龙,我也是龙!你为什么就不肯多看我一眼!”
那个白衣男子气得也是满脸通红:“你这臭丫头,不好好呆在东海,跑出来干嘛!”
“你这臭小子,有你这样跟堂姐说话的吗!不好好呆在西海,你跑出来干嘛!”
“无理取闹!”
黑衣男子握着阿泽的手,不再看那条巨龙一眼,两人转身化作一阵风消失无踪。
“臭丫头,我的法力只能维持一刻钟,你赶紧回去,要是吓死了人,你就等着受罚吧!”
“你!杨戬!敖泽!你们给我回来!你回来!”
那巨龙暴躁异常,龙尾卷起巨大的水浪拍向河岸,完全不顾岸边那些被催眠的凡人安危。
“怪不得人家不喜欢你,就你这暴脾气,活该孤独终老一辈子!”
“谁?哪个不知死活的孽畜敢嘲笑本公主!”
灯火摇曳中,孙悟空一副少年模样,笑嘻嘻地坐在岸边瞧着河水上空的巨龙,江流则手持着延展数丈的袈裟,正为河岸边的人们阻挡袭来的巨浪……
“啧啧啧……脾气好大,我好害怕啊!”
孙悟空翘着二郎腿,眼睛里全是戏谑。
“你这小妖怪,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我谁吗?”巨龙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孙悟空笑嘻嘻道:“我不但知道你是谁,就连你的闺房都去过呢!”
他话音刚落,那巨龙腾得就怒了,一道白光闪过,竟化作一个手持双剑的白衣少女,径向孙悟空的咽喉刺来。
孙悟空慢悠悠地从怀中取出个紫金葫芦,拔开葫芦盖儿,对着少女笑道:“三公主,刚才那个黑衣帅哥,是你情郎吗?”
一抹红晕染上少女的脸颊,她手中剑势不减,眼里却明显少了杀气:“他就是我情郎怎么样!”
她本想好好吓唬吓唬这个嬉笑的少年,可话音未落,却觉得整个身体像被什么巨大的引力牵扯,最后竟不由自主被吸到了孙悟空手中的葫芦里。
孙悟空盖好葫芦盖儿,手指一弹,调笑道:“哼,你这丫头,这么快就忘了我?你千辛万苦找来要送给情哥哥的宝贝衣服,现在可是在我手里呢!要不,你叫我一声孙爷爷,我就放了你怎样?”
“孙悟空!原来是你这小贼!我呸!你叫我姑奶奶还差不多!……”
眼看葫芦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江流收了法力,赶到孙悟空身边,看着那晃晃悠悠的葫芦,忧心道:“你别把她整得太狠了。这姑娘不好惹,你现在最好不要再在仙界中树敌。”
孙悟空听罢,还特意把那葫芦狠狠地摇了摇,这才得意洋洋道:“你放心,我就是小小惩戒她一番,这丫头这么小就如此任性妄为、不顾凡人死活,不给她点教训,以后大了还怎么得了!我就囚她个两三日,等咱回了花果山,再把她放回东海就是。”
“孙悟空!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你等着!你的死期不远了,我父王和叔父们已经奉召跟随托塔天王去找你那狗屁师父算账了……你……”
“这死丫头叽叽喳喳说什么呢?”孙悟空不耐烦地使劲儿把葫芦在空中抛了几个回合,只把那三公主弄得晕头转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贤弟!贤弟!”
他们原本还想着再过一会,等那些人们恢复了意识,就继续混在其中好好玩玩,却听得不远处,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
孙悟空循着声音望去,就见他的义兄牛魔王竟然驾着黑云急急赶来。
“哥哥,怎么了?”
“贤弟!你师父有难啊!伐异之战已经拉开了近半个月,因你反了天界,到妖界自立为王,他们就把这笔账算到你师父头上了!”
“什么!”孙悟空慌了神儿,一把抓过牛魔王:“你说什么!围剿的大军在哪儿!”
牛魔王叹着气,气喘吁吁地拍着他的肩膀:“在方寸山!西牛贺州的方寸山!佛仙两界共十万大军,已经在方寸山大战近半个月了!我一直在找你啊!你快回去,再晚,就迟了……”
孙悟空走得快,快得连个招呼都没打。
一刻钟的时间已过,被催眠的人们醒了过来,佛音浅唱、人影如梭。一盏盏莲花灯顺着流水,似乎要漂到天的尽头。
江流站在人群中,抬头看着孙悟空消失的方向。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赌局,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输。他终会在某一日,在孙悟空知道这赌局的真相时,真正输掉他。
菩提被李聃打败,灰飞烟灭;整个方寸山被仙佛十万大军夷为平地。
金蝉子罔顾师命、在思过期间擅自离开,加罚数倍。
地藏王目连一夜白发,为了先师菩提与佛界一刀两断。
孔宣怒吞佛祖如来,被其破背而出,如来大慈大悲,反封他为孔雀大明王菩萨……
妖王的残虐性格彻底被激发,从此走上毁天灭地之路。火烧蟠桃园,大闹灵霄殿,砸了兜率宫,毁了四大天门……
再之后,天帝的亲侄子二郎真君杨戬应时而出,拉开诛魔之战的大幕。
他率领众天兵荡平花果山、捣毁妖界各路小王,将妖王孙悟空从花果山逼得节节西退。
杨戬于两界山一带小胜妖王,逼得他弄丢了随身法宝,最终于灵鹫山顶,在金蝉子的协助下,成功擒获妖王,成为天界新一代才俊中的佼佼者……
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妖冶地开着,一艘石船正顺着黄泉水漂流之下、无始无终。
江流醒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幽冥教主。墨染长袍、银发翻飞,他正靠在船舷上,静静看着船头那泛着幽光的石灯。
“目连,我带他来见你了。希望你救他,就算是为了……你们的师父。”
目连的眼中依旧清冷:“如果你说的是为了我们曾经的情谊,那此番,你就是白跑了。”
江流当然有自知之明。
“既然醒了,就让师兄看看你吧。”
孙笙一直被江流抱在怀中,四肢早已酸涩难忍。他其实有些尴尬,也不是很想见江流。
毕竟他确实想起了一些前世的记忆,想起了他和江流的相遇、相知,当然还有灵鹫山顶,那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一战。
他是孙悟空,可又不是。
孙悟空的记忆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场幻梦。可在这场梦里,究竟谁是谁的影子?
他睁开了眼,江流并没有放开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孙笙看着目连,小声道:“我知道你。我……孙悟空,在方寸山,见过你……你,你对师父的情谊,比我深。”
目连笑了,眼中更多的是自嘲:“……我做不到,做不到像孙悟空那样能为了他毁天灭地。我懦弱,苟且偷生于这永无天日的酆都……可,那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他不会死!他在饿鬼道都能死而复生,灰飞烟灭又算得了什么!你说,对吗?”
孙笙无法回答他。
就算再怎么努力,可他真的无法感同身受。
对菩提,对目连……至少现在,他真的不能。
目连又是一声冷笑:“金蝉子,你的目的达到了。你拥有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人。不用苦心经营,不用阴谋诡计。”
他看向江流和孙笙,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我会救你,只因为师父,不想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