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已过,时近霜降,只待一场飘雪,北地将正式步入岁冬。
西北气候干燥,但在霜气降临之后,空气当中冷汽充盈,燥火消退,除了些微寒冷,倒也跟中原没多少差异。
晨风拂过,随着日近冬节,咸阳宫内石板沥新,朱门除坷,大道两侧旌旗高扬,就连内侍宫女也换上了更加厚实的新衣,气象焕然一新。
天初破晓,朝阳洒落,在王宫阊阖之上蒙上一层光幕,宽宏雄伟的静泉宫沐浴着金光,宛若高坐于巍峨峰峦之上的金顶,耀目生辉。
大殿台阶之上,禁卫宦官泾渭分明,侍立在大殿外围,五步一人十步一岗,肃穆凝重,目送参与朝议的朝臣百官经过,谨守职份。
时辰尚早,朝议大殿之外,四里见方的广场上万籁俱静,广场主道上那稀稀拉拉、或单或双的朝臣,也都秘不作声,三两成堆,缓步前行。
值此之时,从宫门处缓缓走入一道身影,柳肢玉容,裙摆肆意,熠熠生辉。
一身交领半臂襦裙,裹住赵诗雨优美的形体,腰肢纤细,曲线玲珑,行走起来身形绵软,衣裙晕开,明明是女子之身,但因那黑色为底、红纹镌绣的朝裙,更添几分英气。
下身裙摆外沿纹绣着亮金云纹,随着步辇走动而翻飞耀眼,黑金红三色一体的朝裙,毫无色彩堆砌之浮躁,尽显自然华美。
就像风寒之中盛开的腊梅,峻崖裂隙挺立的竹石,兼备女子的柔婉美艳,亦有坚毅心骨,气质华然夺目,北地罕有如此佳丽!
这样的赵诗雨,走在主道之上,自然吸引了前后不少臣子的目光,众人举目凝望,下意识地驻步不前,目视着少女走过,油然不觉。
一路走过数里的广场主道,一步一步踏上白石殿阶,朝议大殿近在眼前。
虽说距离上朝的时候还早,但是朝中那些高官权贵大部分都已到齐,正空空落落地站在各自的位上,左右交头,低声接耳。
而此时,踏步走进的赵诗雨,自然再次引得众相瞩目,原本嗡嗡作声的大殿之中,霎时一静。
面对众人的注目礼,赵诗雨笑靥生花,明媚得将那一身亮眼朝裙都压了下去,跟两侧执礼见过的臣子一一回礼,脸上职业化的笑容不曾落下,莲步轻挪,缓缓来到吕不韦身侧站立。
不错,这回朝议开始之前,内侍府就已经排出了朝议臣子的站位,总体上大差不差,只不过在吕不韦旁边居中位置,添上了一个位份。
当然,以前吕不韦身边是有一个站位,那是属于芈系阳泉君的。不过在芈系激流勇退之后,身为相邦的吕不韦自然位高权重,独立于百官之首!
而今,赵诗雨的站位摆在吕不韦的旁边,这除了君王偏爱之外,可就有一些隐晦的说法了……
虽说,这对于一个客卿而言有点儿太张扬了,但对此条安排,满朝文武并未多言。
尽管嬴凰如今只是卿位,算是秦国的客卿,但是全体上下就没人把这妮子当成一个“卿”。
毕竟,就光看衣着就知道了,别的客卿跟全体朝臣都是一样的规制,就算是相邦吕不韦的朝服上也不过是多了一缕金边,显然是跟赵某人那一身朝裙不能比的!
当然,你会说男女有别,朝服的样式自然会有不同,这也不算稀奇。
那随之而来的,便是朝服的材质,朝臣服装是用上好的绢布编织,通体黑色,襟边以红料衬托,威武霸气更显华贵。
但就算是再华贵、再上好的绢布,也比不上赵某人那一身绝品蜀锦织绣的造物,这可是专供王族的布料啊!
更何况那绚丽的配色、高贵的纹饰、光洁的绸面,无一不把“区别对待”这四个大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不会多说什么,哪怕是心中也不会有多少微词,毕竟就像底下私传的那些风言,虽然现在大家都是同朝为官,但是指不定哪天人家摇身一变,就成主子了!
那现在争究这些位次、服饰还有意义吗?
完全没有意义!!
所以说,不管赵诗雨穿着如何,也不管这妮子朝上站位在哪儿,她只要不是坐在堂上那张王位上、坐在嬴政的怀里,那她哪怕就是敢摆一张躺椅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躺着,众位朝臣也不会多言。
当然,这个站位落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那意味也就大不一样了……
居于吕不韦身后五个身位之外的长史孟赫,抬头看了眼气势如虹、如日中天的嬴凰,眼底闪过一丝狠厉,随即低下头去。
短暂的沉寂之后,嬴凰带来的静谧也渐渐不复,朝议大殿再度响起蝇蝇低语。
即时,站在嬴凰右手边的吕不韦,突然侧身过来,靠近后低声唤了句:“公主”
“嗯?”赵诗雨眉眼一挑,诧异地转头,看着吕不韦。
从嬴凰的脸上看到了诧异神情,吕不韦却并未感觉到任何的窃喜,嘴角甚至略有些苦涩:“公主还记得,先前在相府的约谈吗?”
“!!”赵诗雨两眼猛地一亮,凤眸上下审视,微挤着眼睛斜望吕不韦,细声道:“相邦这是……想通了?”
吕不韦的突然表态,让赵诗雨心里一震,虽说这样的结果早已设想过,但是能兵不血刃拿下吕不韦,无疑是一个更好的开端!
见嬴凰两眼倏地大亮,吕不韦心中暗自苦笑,面上也是无奈地道:“公主聪慧,已经为本相下好了套索,不韦又岂能脱逃公主的掌心?”
“相邦说笑了呵呵!”一切都向好的地方发展,赵诗雨脸上的笑容也真了几分。
“不过……”吕不韦言罢,话锋一转,说道:“不韦需要公主答应一事!”
“说!”赵诗雨应得很是干脆。
“助我成书!”吕不韦满脸的严肃认真,目光直视着嬴凰的双眸,毫不避讳。
短暂的停顿之后,赵诗雨的回答也是斩钉截铁:“妥了!!”
吕不韦点了点头,随即侧过身去,不再多言。
见状,赵诗雨也没再多问,转而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空处,心情极好。
两人的这一番对话,声音极小,看着像是窃窃私语一般,再加上吕不韦和嬴凰的站位本就靠前不止一个身位,所以身后的臣子根本没听到什么,还以为前面两人是在相互照面。
再者,现如今朝议时辰未到,朝臣都在各自扎堆寒碜,少有人时刻注意首位的吕不韦和嬴凰。
唯有堂上站定的吴成,将两人的举动尽收眼底,目中如死水般无波澜,静静等候。
高堂之上,铜壶滴露。
吴成偏过头看去,见铜壶中的水线已经临近铭刻,当即抬头高喊:“肃静!”
原本嘈杂的大殿,瞬间寂静,落针可闻声。
没过多久,吴成动身来到堂前,居高临下望着堂下百官,高声呼喊:“王上登堂,拜!”
“臣等,恭叩我王万年!”百官山呼拜地,恭迎君王登朝。
一时间,除却百官为首的几位权重老臣拱手持礼、屈身代跪,其余人皆跪伏在地,恭候王上。
站在吕不韦身侧,嬴凰自然也是拱手施礼,并未下跪。
山呼声落下,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响起在侧殿,随着声动渐近,嬴政的身影自侧边步上高堂。
“众卿,平身!”待端坐于王座之上,嬴政伸手虚抬,出声抚慰群臣,目光不动声色在赵诗雨身上扫过,眼前不禁一亮。
今日的赵诗雨,气度仪容比往昔还要绝艳,黑底金纹的朝裙更兼坚毅英气,好像浸淫朝堂的名士一般,风骨俱存!
“谢我王!”众臣起身整理仪容,很快就原地站好,举首望向堂上的少年君王。
赵诗雨的心情看上去不错,在抬头看向嬴政之后,还罕见地挤了挤眼,虽然带着揶揄神色,但是男女之间这般,却宛似在放电……
“……”嬴政心神一晃,微微有些愣神,只是还不待反应过来,就听到堂下一声高喊传来。
“禀我王臣孟赫参奏!”
众人俱都循声望去,但见长史孟赫一脸愤愤,从臣子之列走出,来到堂中,面向嬴政一礼。
嬴政眉毛一抬,虽说对孟赫的突然出面感到讶异,但仍淡然说道:“长史有何话,但说无妨!”
孟赫在堂下信手而立,目光倏然指向前端的嬴凰,高声呵斥道:“回禀王上,我秦国律法严明,常言无功不受禄,无德不受宠!然今有嬴凰者,入秦以来流言不绝,民心不稳,于我秦国大计有过而无功!”
“更遑论嬴凰受王上器重,委以卿位,但是至今无半分功绩傍身,亦无国策相助秦国发展,无功无德,有何颜面继续忝为我秦国客卿?又有何德行站于相邦身侧?”
被孟赫语锋所指,赵诗雨从一开始就黛眉蹙起,眼珠子微微下斜,斜向出声的方向,心里有些烦闷。
“怎么哪里都有惹人烦的蚊子!”
想着,赵诗雨面带不善,右偏过头,看向一旁老神在在、闭目养神的吕不韦,好像这一切跟他没有半分关系一样,瞧得赵诗雨心里发堵。
刚刚这吕不韦还一脸真诚地表了态度,结果现在居然出了这档子事情,别看吕不韦现在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说这孟赫出面跟他没关系,打死赵诗雨也不信。
但是这样一来,吕不韦方才的表态又有什么意义?这老壁灯究竟想干什么?
赵诗雨本来极好的心情,现在也不怎么美丽了,这种感觉就像是喉咙里面扎进了一根刺,吞吐两难,梗得实在是难受!
而在赵诗雨心中郁闷之时,上首的嬴政蓦然发声,语气清冷:“朝堂站位是内侍府下达的通知,是本王之意,孟长史这是在质疑本王吗?”
嬴政高坐于王座之上,目色冷寂,威严摄人,面上已经有着些许的怒意。
闻声,孟赫连忙跪地,声气惶恐不安,但是面上却没多少惧怕之色:“我王恕罪,臣此言谨弹劾客卿嬴凰,绝无冒犯我王之意!”
“相邦是先王重臣,更是我秦国相邦!这些年来为我秦国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而为之,更是有强国拓土、夷灭东周之大功!但是嬴凰呢?不过是一介商女,即便有功于民,但是何至于我秦国为其屡屡犯禁?更赐予其与相邦分立之殊荣??”
“王上,臣是为相邦鸣不平,为我秦国鸣不平!望我王明察!”孟赫振振有词,言辞句句据理力争,在说到“秦为其犯禁”之时,更是恶狠狠地扫向嬴凰,可见其心仇怨之深。
不过,尽管孟赫声气如同泣血悲鸣,但是朝堂之上却是不乏鄙夷的目光。
如果不是这话里一踩一褒、看似忠义直言的“高论”,如果不是孟赫孟氏一族族长的身份,如果不是长史府立场偏向相邦,那么孟赫这话倒也还算是谏诤封驳之言!
只不过,如今这一番“高论”,却像是一个忠犬的狺狺狂吠!
以至于在孟赫话音刚落,朝臣当中又有一人出列,持礼高声反驳道:“长史之言大谬!”
那人说完,还不待孟赫还口,便继续长声说道:“长史之言,满口空谈!公主之功绩,又岂是区区一句‘有功于民’即可概括?”
“稻麦复种,农耕要术,食肆之法……这哪一条不是利国利民之大功?单论此,公主之功绩就当得这一卿位,居立我等臣子之首又有何不可?!”
见有人为嬴凰说话,众臣还都点头望去,谁知一看到出声之人,众臣又开始满脸诧异。
就连孟赫,瞧着身后出列的那人,眉头不禁紧锁,心中暗自一惊。
“栎阳令?”
“他怎么为嬴凰说话?还这般殷切?”
“栎阳令不是芈系之人吗?难道公主与芈系还有牵扯??”
朝堂之上虽然没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但是这几个问题,在大部分臣子的心头萦绕,左思右想而不得解,尤其是相邦一脉的臣子。
虽然朝堂之上,芈系势头消退,已不复昔日的影响力,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芈系一族的体量,还有那位久居宫中的华阳太后,这使得芈系虽势弱,但也没人敢不拿芈系当事儿!
而今,代表芈系的栎阳令出声,这是否意味着,嬴凰的身后再添一方势力?这对哪一方而言,可都不算是一件小事!
然而,就在众臣左顾右盼,默不作声之际,宗室一方为首的嬴洪,突然发声:“嬴凰公主于我秦国有垂天之功,恩重如山,不是尔等可以评头论足的!”
如果说刚才栎阳令的发声,是让众臣感到惊诧。那么现如今宗正嬴洪的表态,无异于在滚热的油锅当中浇下一瓢凉水,场面瞬间失控,骚动连连。
“嗡”众臣眼里的震惊与茫然,根本遮掩不住,或激动或愤恨或畏惧,朝堂之上一时现出众生百态,好生精彩。
只不过,在这等激荡之下,为首的吕不韦却依旧是一副稳居泰山的模样,就像是垂钓的智叟,心态古井不波,耐心得很。
这反而让一旁时刻关注的赵诗雨兴致索然,预料中的神态变幻并未发生,赵诗雨心里愈发笃定,吕不韦绝对有所谋!
“我倒要看看,你这老狐狸究竟在卖什么骚!”赵诗雨眯起夭夭桃眸,目光斜视,始终盯在吕不韦的身上,对身后的争论丝毫不在意。
而此时,眼见宗正嬴洪强势定音,孟赫脸上的慌乱再也镇不住,不禁茫然问道:“宗正,何出此言呐?”
面对孟赫的质询,嬴洪却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看都没看孟赫一眼,只低声说道:“此乃我秦国机密!公主是否够格站在此间,乃是我宗室上下全体的意愿,不是尔等只言片语便能撼动的!”
通俗点儿说,就是你们还不够格!
听闻到此,孟赫的脸上顿时一片青白,不知是因为嬴洪的态度,还是那一番话,反正脸色变幻不定,目色压抑着愤怒,不过却没这个胆子爆发。
在宗正嬴洪一语定论之后,朝堂虽然暗中躁动不定,但是面上众臣都安静地低下头来,不再就此论调。
见此,堂上的嬴政扫了眼跪在堂中的孟赫,轻飘飘地来了句:“孟长史,可还有异议?”
“臣……不敢妄论。”孟赫老脸瞬间涨红,仅仅转瞬之后,脸色再度转为铁青色,跪伏低头低声说道。
“入列吧!”对此,嬴政也只淡然回了句,便不再多看一眼。
“……”孟赫阴着碧莲施礼,满腹怨气地回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