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夜色沉沉、风雪如晦,书房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
书案前,向歆及诉讼司众官员垂首躬身肃然而立,尽皆神色惴惴,连大气也不敢出。
书案后,李汗青依旧在捧着那本册子静静地翻看着,目光微垂、面沉似水,自始至终都未曾抬眼去看向歆等人。
书房里一片死寂,气氛沉重得让向人只觉快要窒息了一般。
侍立在门外的一众亲卫隔着虚掩的房门都能感觉到里面那沉重的氛围,尽皆身体紧绷,手按刀柄,神色肃然,眉宇间隐约有杀气在汇聚。
看那架势,只要李汗青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冲进书房让向歆等人血溅当场。
至于向歆等人到底犯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清楚,也不在乎,因为他们感受到了李汗青的杀气,以为自家大帅很生气。
当然,肃立在书案前的向歆等人能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李汗青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不过短短数息间,已有不少人满头冷汗了,却无人敢抬头往书案后看上一眼。
书案后,李汗青依旧目光微垂,静静地捧着那本册子翻看着。
其实,他心中并无杀机,只是此刻正处在天人交战之际,无意间便将在战场上积累的杀伐之气释放了出来。
他并未学习过治国之道,却也知道“治大国,若烹小鲜”,一直在思考着到底什么样的天下才是世人心目中太平天下该有的模样?自己心目中的太平天下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但思来想去,最终却是顾虑重重:世人皆趋利,不同的阶层有着不同的利益,各个阶层心目中太平天下的模样都不尽相同,他心目中也有一个太平天下,但那个太平天下的模样显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的,这让他难以决断。
直到前日,见到那两个自西城跑去沔阳找他喊冤的阎氏子弟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写下了自己心目中那个太平盛世的构想,从军事、经济的建设到三权分立,再到内阁制度……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本册子。
可是,此刻捧起这本写满了自己的构想的册子时,他又犹豫了:这些构想一旦提出来便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在刚刚稳定下来的汉中郡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且,会给以后的扩张带来巨大的阻碍。
是不是该再等一等,或者……直接妥协呢?
就在李汗青犹豫不绝之时,已是满头大汗的向歆突然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头颅低伏,声音颤抖,“向歆……治下不利,万死难辞其咎……”
他不知道李汗青为何会因为阎氏一案大发雷霆,那分明只是阎氏与郭氏的土地纠纷,牵扯并不大啊!
但是,不管李汗青为何会因此而大发雷霆,此刻的他都唯有伏首认罪一条路了。
“噗通噗通噗通……”
闻言,诉讼司的一众官员顿时跪了一地,尽皆诚惶诚恐,“下官等……万死难辞其咎……”
他们也不清楚李汗青为何为大发雷霆,甚至不知道阎氏一案的判决到底错在哪里,却也知道李汗青叫他们来就是为了阎氏一案,事到如今,不管错在哪里都要先保住性命。
听到向歆等人的声音,李汗青终于回过了神来,见向歆等人在书案前跪了一地,不禁微微一愣,神色稍缓,“都坐下说话吧!”
向歆等人明显有些意外,慌忙又是一拜,“谢大帅!”
拜罢,众人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缓缓地退到两侧落了座,却都是正襟危坐,神色紧绷。
见众人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李汗青放下了手中的册子,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神色凝重,“本帅出身乡野,不通大汉律例,但阎氏一案的细节……本帅已经了解过了,你们的判决确实有失偏颇啊!”
闻言,坐在向歆下手的那个断臂官员慌忙起身躬身一礼,诚惶诚恐,“大帅,若以常理度之,阎氏一案的判决结果确实有失偏颇,可是……郭氏本是官宦人家,精通大汉律例,在此案中稳稳占据了上峰,下官等只是依照大汉律例行事……绝无徇私枉法之举啊!”
此人正是诉讼司主事郭明,早在长社时便投效到了李汗青麾下,而且作战勇猛,只因在宛城夜袭董卓大营时丢了一条胳膊,这才被李汗青安排到了民部,一直兢兢业业做到了诉讼司主事。
李汗青对于他的印象不错,听了他的自辩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本帅知道你们在此案中并无徇私枉法之举,此事……错不在你们。”
郝明顿时心中一松,连忙又是一礼,“大帅明查!”
他却不知道李汗青这么说并不仅仅是为了安慰他,在李汗青看来,世间并无完美的法。
所有的法都是由人制定的,而且是由掌握立法权的那一部分人制定的,有些律法的制定其实只是为了维护某一些人的利益。
更为重要的是:执法者也是人,并非所有的执法者都是公正无私的,而且,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人喜欢钻法律空子,于是就有了状师,有了律师,有了一些看似依法实则荒谬不公的案子。
在以前生活的那个世界,李汗青就见过不少这样的案子,有时直让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力改变那个世道。
如今,他李汗青既然有能力改变这个世道,不试一试岂能甘心!
一念及此,他神色一肃,目光炯炯地扫过下面的一众官员,“我等以黄巾之名揭竿而起,无数袍泽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誓要推翻腐朽的汉廷,打出一个太平盛世……既然我等已经与腐朽的汉廷势不两立,如何还能再用汉廷制定的法度?”
众人尽皆神色一凛,终于明白李汗青为何会如此重视阎氏一案了:大帅这是要另立新法啊!
果然,李汗青再次环顾众人,神色肃然,“本帅欲尽废汉廷律例,尔等以为如何?”
尽……尽废汉廷法度?
众人尽皆心神一震,却哪里又敢说半个不字?
见众人尽皆神色凝重、闭口不言,李汗青暗叹一声,声音沉重,“我等抛头颅洒热血,只为打出一片太平盛世,然而……在阎氏与郭氏纠纷一案中,阎氏何其无辜,却因郭氏子弟出身官宦精通大汉律例而遭受不公……此等不公之事岂是太平盛世该有之景象?”
说到最后,李汗青已是声色俱厉,杀气腾腾。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对那些喜欢钻法律空子的奸滑之人深恶痛绝!
众人只觉房中陡然杀气升腾,顿时心中一凛,慌忙颤声附和,“大帅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应当尽废大汉律法……”
虽然众人战战兢兢不敢反驳,李汗青却轻松不起来:法律本该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本该尽力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不成想我李汗青掌权后却……
他预想过自己即将提出的这套新法会为自己的统治带来怎样的影响,却不在犹豫,“自秦汉以降,朝廷律例日渐繁复,因此,百姓大多并不能知法,于是便有人作奸犯科却逃脱了律法的惩治,于是便有人借律法行那攻诘、压榨他人之事……”
说着,李汗青的语气又不知不觉地严厉了起来,“所以,太平法度当如那煌煌日月,要让世人皆知其可与不可,要让作奸犯科之徒尽皆无所遁形!”
此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但向歆等人听罢却忍不住暗暗摇头:大帅啊大帅……世间岂会有这样的法度?
房中顿时又是一寂,突然,一个身材瘦小、面庞黝黑的青年自左侧末座长身而起,恭恭敬敬地朝李汗青一礼,神色肃然,话语铿锵,“大帅所言甚是!阎甫曾闻法家先贤有言:缘法而治,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天下平矣……既然我军誓为天下太平而战,就当如此!”
李汗青虽不认得这个阎甫,但见他带头附和自己自然也不吝赞赏,“说得好!”
赞罢,他一望郝明,目光炯炯,“郝明,关于新法,本帅已经草拟出了一份纲领,你先拿去看看,若无问题,便组织人起草新法。”
说罢,他从书案上拿起了先前那本册子,翻开后“嘶啦”一声撕下了十来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纤细小字的纸张,递了下去。
郝明慌忙起身上前,双手接过了那叠纸张,然后退回原位便看了起来,只一眼便猛地抬头望向了李汗青,满脸疑惑之色,“大帅,如此字体……是以何物书写而成?”
见他那惊讶的模样,李汗青不禁眉头一挑,应约有些得意之色,“本帅新以石墨制成了一种笔,名曰铅笔,只是铅笔作坊尚未建成,你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普及!”
他用不惯毛笔,刚好前番入山正好寻到了一处石墨矿,于是便试制出了铅笔,用起来确实要比毛笔顺手得多。
郝明知道李汗青鼓捣出来的好动西已经不少,如今听说他又鼓捣出了个铅笔,倒也不是十分震惊,便又继续看起了李汗青起草的那份纲领。
但是,刚看了几眼又是一愣,只得再次抬头望向了李汗青,“大帅所言‘以德为法之基,以法明德之贵’……是指何意?”
闻言,郝贵等人纷纷望向了李汗青,明显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李汗青微微一笑,“此法可称为《自然法》,其中所有律例皆以世间通行之道德准则为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