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你跟我是一样的。”
江彬听到钱宁这句话,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还说什么废话?”
“你跟我是一样的。”
钱宁平静地说。“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别人一时兴起的赏赐。这般得来的东西,要在一夕之间失去也很容易。
“在这世上,连皇帝也会换。你以为自己今天站的这个位置,永远也会存在吗?”
江彬听着时,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他听得出来,钱宁这番说话不是什么最后的反击,而真是失去一切时的感叹。
铁青着脸的江彬,只是无语地挥手,下令部众将钱宁押走。他自己却仍坐在原位,托着腮在沉思钱宁刚才的说话。
不,我不会跟你一样。
死也不会。
钱宁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狱抄家,府中查获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胡椒数千石。
正德皇帝由于懊悔先前下令歼灭巫丹派,对曾经宠信的钱宁,多生了点仁慈之心,并未马上下旨处决,只着将其囚禁,待南征讨逆之后再作定断。
宋梨还没走到马荻的房间,就已听到房外人声吵杂,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梨皱着柳眉,匆匆与三名侍婢走过去,心急要看个究竟。
近日皇帝大举筹备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乱的震撼,朝廷陷于纷乱;大宠臣钱宁忽然抄家下狱,更是令人惊奇。在这种时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到宋梨不忧心谨慎。
到得那房间外,宋梨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聚在门口内外的皆是“豹房”的宫女太监,正在忙于收拾各样衣物器具,装进箱子搬运出去。
门外众人见了宋美人皆停下来行礼。宋梨轻轻挥手着他们继续办事,径自走进房间里。
一进去宋梨就看见马荻扠着腰站在房间中央,正忙着指挥打点众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运走;同时幼小的阿捷则伏在一个打开的大木箱跟前,把里面原本整齐叠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来扔去。
“阿捷!”
马荻发现了气得高叫:“你在干什么?”
阿捷听了,笑嘻嘻看着母亲,把一件鲜红的罗裙盖在自己头上。这时他失了平衡,整个人倒进箱里,头下脚上埋在衣堆中,两条穿着绣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见了一阵惊呼,奔过去把阿捷抱起来。阿捷仍顶着那条红裙,搂着宋梨在笑。
马荻半带愠怒地走过来,把那红裙掀去,瞪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看着阿捷可爱又傻气的模样,她的怒气立时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环顾左右:“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要跟着陛下南征啊。当然得准备啦。”
马荻用那红裙抹着阿捷脸上的汗水说。“你呢?都收拾好要带的东西了没有?”
宋梨看着马荻,感到有点不寻常。先前她们二人都担心,朱厚照很快又会捺不住起驾离京,她们再次要被迫带着阿捷远行。然而此刻的马荻却显得异常积极,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马荻与宋梨这两年来患难与共,已结下极深厚的情谊,一见宋梨不说话样子,已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对啊,妹妹。”马荻拨了拨宋梨的发鬓。“我已经改变了心意。现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发,离开这个……”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宫人,降低声音说:“……地方。”
“为什么?”宋梨不解地问。想起在关外那段颠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虽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匮乏,但她还是厌倦随着那长不大的皇帝东奔西跑,还得随时陪酒笙歌……
马荻把宋梨拉到房间的一角,远离房里那些下人。那里放着阿捷所睡的小床,她们一起站到纱帐之后。
“我已经决定了。”
马荻神色凝重地看着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悄声说:“我要趁着这次离京南下的机会,把阿捷送走。”
“什么”
宋梨轻呼,想到不可惊动外头那些下人,马上又捂着自己嘴巴。待确定他们并没留意后,她才再次说话:“你要带着阿捷……逃走吗?”
马荻摇摇头。“身为陛下宠姬,要是突然失踪了,必然引起骚动,陛下也不会善罢甘休。但若只是一个小孩不见了,他也不至于出动千军万马去找回来吧?”
宋梨一听,明白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机找一户人家,将阿捷交托给对方。她眼眶顿时红起来。
“怎可以……那岂不是……你跟阿捷……”
马荻的神情却甚是平静,看来早就将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头柔软的乌发。
“这孩子若是长年留在这种地方,长大了只会变成怪物。”她压着声音说:“就像陛下,还有围绕在陛下身边那些人一样。没有一个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绝不可以变成那样。我已决定了。”
“可……可是……”眼泪从宋梨双目流下来:“这样……你们就从此不能再见面……”
“没有办法。”
马荻苦笑。“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为了你爱的人,就得放开他。”
她抓着宋梨的臂膀,直视宋梨的眼睛又说:“答应我。必要的时候,尽你一切的力量,帮助我完成这事情。”
宋梨瞪着泪眼,茫然不知所措。这时阿捷看见宋梨在哭,他嘟着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珠。
看着纯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来,宋梨默然点了点头。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如今天兴奋。
那股血脉奔腾的感觉,更甚于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爱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应州大捷”亲自领军取胜之时。
他一身战阵披挂,但并非当日在关外所穿着那袭华丽的铠甲,而是一套外观朴实却也更凶悍的骑兵战甲,双肩与胸前的铜甲片泛着赤金光芒,簇新无一丝凹痕。胸中的护心镜围着祥云雕刻,除此以外整袭战甲再无任何修饰,各部件都只为战斗而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