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谈:“就算不打败仗,也不保证自己不会死啊!”“活过来的成数总比打败仗高吧?”“这次我们打的可不是山贼……”
听着这些话,沈小五并没想反驳什么,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带,继续向前走。
他心里想的可不是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虽然住在相距南昌较远的赣州,沈小五毕竟是江西人,当然早也听闻过宁王府的暴虐,故此上个月听闻南昌生乱,王守仁招兵讨逆,他确是怀着保乡卫士的一颗赤心来投身义军。
不过见了大军如此阵仗,他深深感受到与那次剿匪相比,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场战争。宁王要争的是皇帝宝座。这一战将会决定天下握在谁手上。
只要在这场仗里立下功劳,说不定可以捞到个官职……
我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乡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间镰刀,心里兴起要建功立业的愿望,双腿不自觉走得更轻快。
他这充满动力的步姿,引起了队将林清的注意。林清本来就是乡勇统领出身,指挥识人有丰富的经验,对编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了解,对于年轻又有实战经验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别记上。林清暗暗朝着小五那边再走近一些观察。
一个与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着额头,叹息说:“到底还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赶到贼军呀?”
沈小五听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阳。
“你不会分辨方位吗?”
那民兵听着感到奇怪,也眯着眼朝天看。
沈小五见那同袍似乎还未明白,也就再解释:“我们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样?”
那民兵还是没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赶逆贼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转过头来看着小五。
林清离远听了,不禁眉毛耸动。
闪电攻打南昌这策略,王守仁在离开吉安时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虽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义军行进的意图已不是什么秘密宁王主力军那边相信亦已察觉但沈小五一个小兵卒,能够凭自己观察得知,可见他的头脑。
林清走上前去,从后拍了拍小五的肩头。
沈小五回头看见是林队将,不禁有点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刚才多口已犯了军纪。
“刘副将给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说:“要我挑一些人去办一件事情,着我留意队里有没有可靠的人选。你是其中一个。”
沈小五听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问。
“不怕的话,现在就把行囊交给同伴,赶上前去找刘副将报到。”
沈小五只眨了两眼考虑,马上就朝林清点头,卸下装满着绳索的行囊,拔足向队列的前头跑去。
生为大明宗室宁王府长男,朱宸濠自呼吸于人世那一刻开始,从来没有孤独过。不管行坐睡卧、吃饭解手以至临幸妃嫔,未有片刻是无侍从陪伴的。
即使现在,只要他打开船舱房间的窗往外张看,那江上无数战船的水兵,江岸上驻扎的万计雄师,每一人都属于他,每一步都随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际,无比孤独。
只因他无法确切知道,应该带着这支军队走往哪一个方向。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告诉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们的任何一个。
朱宸濠将娄妃与世子,还有一干侍从近卫,全部都赶了出去,所有军师重臣和武将亦一个都不许他们进来,独自关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斟着酒喝。
他的脸已透红。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马上作出决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说会在喝完它之后就打定主意。然后每一杯之后又再有下一杯。酒精并没有给他决断的勇气,只令他向那短暂的舒畅逃避,继续犹疑不前。
从南昌传来的急报说,王守仁军队的意向已经甚为明显:正要进攻宁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几乎把牙齿咬碎。就这么一个书生,竟敢与我大明朱姓亲王、真命天子作对,阻我王图霸业?登上龙座,是我的天命。绝不会因为小小一个赣南巡抚而改变。
他只是一颗挡路的小石头。一定是。
朱宸濠再干一杯。但他仍然无法决定:到底应该回师抢救南昌?还是继续往南京进军?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其中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叱喝:“我要进去!你们即管就把刀斩下来。我这副老朽残躯,是死在战场上,还是死在你们几个卫卒刀下,于我没有什么分别!我一定要进去!”
然后房间的大门缓缓向外打开。进来的自然是提着拐杖的太师李士实。
扶着李士实一同进入的还有他儿子李君元。随之鱼贯而进的是国师刘养正、两位巫丹派上将军商承羽和姚连洲、监军刘吉及兵部尚书王纶。除了仍在外指挥包围安庆城的闵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宁王府最高级别的军机重臣都已在场。
朱宸濠虽半醉,哪会听不到李士实刚才的说话?他们如此不顾王爷的命令硬闯进来主帅船的御寝室,实属大不敬。
然而自从六月起兵反叛之后,他们每一个已同宁王命运共存亡。什么君臣之礼,在战场上,都远远比不上活着重要。
李士实等几个重臣,虽为争取宁王宠信勾心斗角,但在这个关头,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宁王无论作何战略决断,都胜过在此拖延不动。
“王爷,不必多虑了。”刘养正一跟宁王见面,急不及待就说:“请从速下令岸上大军拔寨登船,我们全军回师,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识好歹的王阳明迎头痛击!”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声,开口止住刘养正的建言。在这仲夏仍穿着毛裘的他,脸色稍比平日苍白,众人若非见识过他的可怕身手,还会以为他是个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