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马回头一望,但见那老者顶上全秃,颏下略有白须,却是精神饱满,若有壮志;旁边那年轻者目光内敛,圆圆的脸上挂着一颗小酒窝,似乎可以用可爱形容之,偏偏他脸上毫无笑意,又似乎不是那么好结交。
南浅道:“伍销投!你居然也到了这里?”
伍销投点了点头,道:“想来我们到此的目的是一样的。”
南浅疑道:“你是真心不相信秦砷,还是故意帮他演戏?”
伍销投冷笑道:“我这人不演戏,何况是和那种家伙。给你介绍,这是我们锲镂帮的另一门门主,他也不怎么相信秦砷,你可以称他容大伯。”南浅施礼道:“容大伯好。”
容强自我介绍后,伍销投道:“既然姑……”说到这里,极难得地眼神闪烁,微露歉意地望着南浅。
南浅低下头来,道:“称我一声南兄弟便是。”伍销投道:“抱歉。既然南兄弟也晓得去找洪掌门,我们就别在这里凑热闹,去找悟青道人好了。”
南浅考虑半晌,叹道:“既然给你看穿,不如喝些酒,把该说的话说一说罢。”
伍销投点头道:“也好,让我们锲镂帮作东,请南……兄弟喝一杯。”他实在不习惯背叛自己亲眼所见。
三人上了酒楼,伍销投特意包下楼顶的一间小包厢,确保南浅的隐私不会给他人听见,才走在最后慎重关上了门。
南浅瞧出伍销投的不简单之处,叹了一口气,喝了二杯闷酒。容强见他要饮下第三杯时,忽然举杯拦下,道:“干!”南浅一怔,随即豪爽道:“干!”与容强对饮喝了。
容强道:“要不是小头有如此锐利一双眼睛,他也不会这么轻易看破秦砷,南兄弟还请多多包涵。”
南浅道:“老伯是我长辈,称我名字就好,至于你……”说着转向伍销投,伍销投道:“南兄弟。”
南浅微微一笑,轻叹道:“你如果嫌着别扭,随你称呼也行,但在人前帮我注意点。”伍销投怔了一怔,道:“姑娘的酒量似乎太浅了些。”
南浅道:“怎么,酒量浅便不是男人了吗?说罢,你怎么看出来的。”
伍销投双眼扫过他全身上下,道:“姑娘无论言行举止外貌都掩饰得极好,但就是心里的那一点东西,仍似女子。”
南浅奇道:“甚么东西?”
伍销投道:“那时我扯谎替姑娘说话时,秦砷曾乱说我爱慕骆家小姐,便在那一瞬间,姑娘眼中闪出了一点好奇与嘲笑,那是女子才能有的眼神。”
南浅大奇,道:“你当时专心和秦砷辩论,还有余暇注意我的眼神?”
伍销投道:“从秦砷在帮中宣称你是南大侠之子时,我便对你感到好奇,心想南大侠生子当是天大的喜事,怎地江湖上无一人得闻?但你自称此身分时毫无一点畏缩,我相信你不是冒充而来,加上那点眼神、你的姓名,我便全盘笃定了。”
南浅叹道:“你这人,只雕些东西做生意,实在太可惜了。”伍销投笑道:“揭发秦砷、结识姑娘,于我也十分有趣。”
容强插口道:“令尊想要个儿子?”
南浅微微颔首,道:“我的母亲在我一岁时就过世了,家父却是重情之人,无意再娶,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家父因此瞒过全族上下,从小把我当儿子教养。”
伍销投道:“恕我直言,令尊为江湖上众人景仰的南大侠,他怎能如此不孝,还欺瞒自己家人?”
南浅叹道:“这事也瞒不了多久,我祖母在我六岁时终于发现了。那一天,我祖母和我爹爹大吵一架,过不上半年,祖母直接找了一个性情容貌都算好的女子,打算强逼我爹爹续弦,爹爹也知道这事情太过不该,只得答应,却躲在书房里咳声叹气,给我发现了。
“我小时候也不懂男子和女子的差别是甚么,只是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和你们都是同一种人,所以父亲才严厉地教我习武。这时见我爹爹心情不好,我只知道是因为他不想要我有新母亲,因此,我跑去把那时暂住在我家旁边小屋里的女子打了一顿。”
伍销投和容强脸上同时变色,南浅笑了笑,道:“结果那女子也当我是个男孩,问我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我就把爹爹名号抬了出来,还骂她居然想当我第二个妈妈,我爹根本不爱她等等。我就是男孩子般的横,这一下二家澈底闹翻,祖母和爹爹只得给那女子赔罪不少东西,我祖母也不敢再逼我爹爹娶妻了。后来我长大时,祖母常常骂我爹爹把我教得太野,家里才没办法再有男孩子。”
容强道:“怪不得南大侠声名满天下,家事却是鲜有人闻。”南浅道:“要不是我自己大了,想出来闯闯江湖,只怕一直到我爹爹过世,也没人知道他有我这个子息。好了,伍销投,你现在对我爹爹甚么看法?”
伍销投望着她,道:“姑娘真是个很有勇气之人,想必教导你的令尊也是如此,江湖上称呼令尊为南大侠,不免太低估了他。”
南浅道:“低估?”
伍销投道:“或许该称他为南浅之父才对。”
南浅失笑道:“你也会讲这等胡话?我以为这是秦砷这等人拿来哄骗女子的手段,但你要记住,我虽然让你喊我姑娘,我却从不把自己当作女子看待。”
伍销投道:“是我错了,以后我还是称你南兄弟,把你当我们其他兄弟一般看着。你也莫要再称我本名,喊我小头即可。”
南浅笑道:“小头?你这个小头锐面的家伙。”说完自觉失言,又斟了一杯酒,正要落口,这次却是给伍销投拦下,道:“我敬你一杯。”
南浅喝了,本能的反应却让她有些脸红心跳,道:“小头,以后你还是喊我姑娘,听起来挺好的。”
伍销投心道:“女人心,海底针。”道:“也好。南姑娘说说罢,一会儿我们是同你一块去找洪掌门,还是你自己去,我和容大伯去无箭门?”
南浅转着酒杯,懒懒道:“就一块儿去罢,我也想见见悟青道人,我为了调查秦砷,意外发现这道人挺有意思。至于任白齐……爹爹说他为人不怎么样,我们也不用去见了。”
秦砷赖在床上躺了二天,这一日,容倚马满脸堆笑地进房道:“秦兄弟,恭喜你了。”秦砷大奇,道:“甚么事?”
容倚马道:“我将你的意思告诉帮主,帮主决定亲自替你说媒,我也将与帮主同去。你上次虽已向骆夫人明提此意,还是走个正式程序才好。”
秦砷奇道:“帮主的病还好吗?”容倚马道:“大夫来看的时候,便说已经差不多没事了,又歇二日,如今已经痊愈了,我们明日就要动身。”
秦砷道:“你们的意思是不带我去?”
容倚马道:“虽然你的内伤已给彭大哥治好大半,帮主还是希望你好好待在帮里。毕竟彭大哥领了分发货物之事,不出几日就要出发,我父亲也有其它任务不在帮内,如今我和帮主又要离开,可说只剩我弟弟可待主持大局,有你留下,我们比较放心。”
秦砷放冷声音,道:“你们都这么相信我?”
容倚马道:“因为小头之故,我们确实有些疑你,但你既然向我说明清楚,我想,我不该再轻易怀疑你。”
秦砷心道:“上次是疑,这次是走?容大哥也愈来愈厉害了,我居然看不出他对我到底是甚么心意。”道:“既然容大哥你和帮主商议定当,我自当遵命。这次让你二位为我之事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雪亮:“帮主和容大哥都去,还是太不合常理,他们难道便这么自信容二哥一个人能对付我?莫非小头仍在帮中?”
他虽然疑惑,容倚马却也没看出来,只道:“好生照顾自己,知道吗?”秦砷点头道:“是。”
隔日,全帮得知伍尚、容倚马二人将往骆家替秦砷再次说媒,众人皆道恭喜,而为了确保伍尚安全,帮中二十名会武之人也让二人带了出去,热热闹闹的送行之后,留下的就是冷冷清清。
秦砷日前已给大夫诊出全无内伤,他也依既定计划利用彭见替己疗伤一事蒙混过去。众人皆知彭见是老实不说谎之人,容倚马、伍尚几人于秦砷只是假打装病的怀疑因此少了好些。但这一来,他也不好在容倚马房间借住太久,待其出帮后,便自动搬了出去。
秦砷心知这段日子是将容可待转为自己助力的最佳时机,但容倚马势必也会料到此想,因此最好的主意就是甚么也不做。他几日间仅跟彭见、鲁不鸣、葛孚等人闲谈,加强既有交情,同时更积极学些雕刻技术,站稳脚跟。
如此过了一周,彭见也到了出帮送货之期,秦砷只依依不舍地与他别过,却不多提醒先前一些或能增加利润的方法,彭见只道他是真不愿居功,对之更是信任感激。
复过三日,这天容可待主动找了秦砷到他房间议事,秦砷于终于能和他深谈大感欢喜,毫不犹豫地跟了进去。
容可待道:“秦兄弟,方才收到帮主来信,我想直接让你看了。”秦砷见容可待神色轻松,料来不是甚么坏事,便自行把折起的信纸张开,上面署名之人却是容倚马而非伍尚。信上书道,二人说媒十分成功,要秦砷一月之后乘良辰吉日出帮下聘,伍尚会先行回帮,容倚马则在骆府附近择地等候。
秦砷览毕,将书信折好还给容可待,道:“一个月?等一个月也未免太久了罢?”他心中其实是嫌短不是嫌长,毕竟从容倚马来信中看来,他还必须准备不少聘礼,其中金银部分他家里自是不缺,说不定伍尚还会出一小部分;购置婚礼的礼服、礼烛则似乎可以交给老葛搞定;但给女方的饰品,恐怕无论是骆溪还是容倚马等人都会想要他自己来雕,而这等大事要在一月时间内完成,以他技术仍然有些为难。
但他这时故意问了反话,却是想听容可待分析,并和他多闲谈一些,毕竟自入帮以来,他和容可待、容强虽不是没说过话,却也没多少交情。
容可待道:“怎么会久呢?这段时间你还得给骆家雕刻金饰,帮主临去前曾交代我,如果他们说媒顺利,要我教你雕刻“新欣镜”。”
秦砷惊道:“新欣镜!”他心中清楚,新欣镜可谓他和骆溪间的定情之物,所惊者,是他当时对新欣镜的崇拜还未淡去。那是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雕镂之神奇的一项作品,如今入帮不到半年,帮主居然明言要他学习此技!
秦砷喃喃道:“刻新欣镜,我溪妹妹自然会很高兴,只是我能成吗?这是谁出的主意?门主吗?”
容可待道:“不是,据说是高均。”秦砷心道:“高均?干他甚么事?”也未多想,又问道:“容二哥,“新欣镜”,是谁刻的?”
容可待道:“那是纯金的镜子,主要是我父亲所造,但一些太过细节之处,是我和彭兄弟帮忙处理的。”秦砷张大了嘴,道:“我真的学得起来吗?”容可待道:“你曾经自学过上面的许多技法,加上有我在此,你应该不成问题。”秦砷喜道:“多谢容二哥!”
锲镂帮中,本以容强的手艺为首,尽得父亲真传的容可待次之,再下来则是伍尚、彭见,及因文学分心落后的容倚马。而帮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曰四门地位排列乃金、玉、石、木。当时容倚马告诉秦砷诸门主手艺排行时,秦砷曾问:“为甚么容二哥技术最好,反而排在最末?”容倚马笑道:“他让我这个做哥哥的。而我们也不好一家子全排在前面,因此彭兄弟地位反而高些。”
然而不论地位高低,此时帮主交代由容可待亲授秦砷雕镂技术,便是给他找了一个最好的老师,秦砷一则以喜,一则以奇,心道:“伍帮主对我已经全无猜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