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可说相近的是,两人的母亲缘都很淡泊。侯英志的娘亲在他小时就出走了;叶天洋的娘,则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到儿子八岁开始习武之后,就搬回山下的村子去住,母子俩一年见面没有几次。
这又是令侯英志对巫丹派感到意外的第二点:还以为巫丹山是一片禁绝女色的修行之地,原来有妻眷的精锐弟子竟是不少。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这么多巫丹弟子娶妻生子的原因,是为了延续武者的优秀血脉,继续壮大巫丹派。因此他们要的媳妇,并不是什么名门大家闺秀,全都是在巫丹一带村落挑选出来身体健壮的女子,并查明前两、三代都没有患什么严重的疾病,然后用聘礼“买”下来。与其说这是婚嫁,不如说与马儿配种无异。
这种方法倒是令侯英志难以认同。要追求最强,拼了命去修练也就行了,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要连身为人的感情也都放弃吗?侯英志心里决定,将来师长也要许配这么一个妻子给自己的话,他绝不会应允。
更何况侯英志根本就不相信,练武才能是靠代代遗传看他的父亲就知道了。
“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课了。”叶天洋这时说着,拍拍侯英志的肩头:“回去吧。”
侯英志点点头,也就跟叶天洋一起爬下树去,从来路回“玄石武场”。
平日功课虽是刻苦,课后一身疲劳,但两人毕竟是精力充沛的少年,又因为长期服用“雄胜酒”,情绪经常奋亢,故此课余还是爱通山奔跑游玩,消磨那股仿佛没有尽头的躁动感觉。
叶天洋拿着一根树枝,在前面拨开树叶前进。侯英志默默跟随在他身后。看着叶天洋的背影,他不由想起闫胜。不知道是怎样的巧合,叶天洋就跟从前闫胜和小梨一样,习惯唤他作“小英”。每一次听见叶天洋这样呼唤,侯英志心里既有一阵暖意,也有一丝苦涩。
他们……还在生吗?……
侯英志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那天决心改投巫丹派,跟踪着葉辰的四川远征军时,他压根儿没有一次想起两个好朋友。他一心想着的都只是自己的未来。
现在侯英志在巫丹山安定下来之后,才渐渐怀念自己失去了什么。
侯英志只记得,那天在“玄门舍”教习场外展开大厮杀时,嵩丽已经昏倒了;至于闫胜,最后看见他带着龙虎剑逃入山里。两个都生死不明。
也许闫胜还活着,而且找到小梨。两个已经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努力忘记发生过的事情……
闫胜,你最好不要想报仇……假如你来这儿看一眼就会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英,你今天好古怪啊。”
侯英志这才从沉思中醒来,看见叶天洋正停下步来,回头看着自己。必定是因为刚才自己露出了哀伤的表情吧?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而已。”侯英志苦笑回答。
两人继续走着。侯英志知道再想往事无益,不如珍惜眼前的同伴。
可是看着叶天洋,侯英志又生起另一股哀愁。
叶天洋又是另一个例子,证明了才能不一定能遗传。葉辰是世所公认的剑术天才;但他这个独生儿子,升上“玄石武场”,表现已经开始有些勉强了,很明显没有继承到父亲那种天分。
侯英志想,叶天洋再这样下去,早晚要在严峻的巫丹派练武场上伤残,甚至丢掉性命。他相信不只是自己,巫丹派的众师兄,甚至葉辰也都看得出来。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要阻止这事情发生。
他想起入门那天,桂丹雷师兄带他去看的那片坟冢。
这是必得承受的悲哀。
侯英志蓦然感叹:就算曾经最亲近的人,总也有一天留不住。人到了最后仍然孤独。
人生唯一可以依凭的,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只有剑。
侯英志随手折下身边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着这几个月所学的巫丹剑招。他自觉比从前在青冥山时修练得更要拼命巫丹派规模之大、弟子之众,那份感染力实在太强。而且在“雄胜酒”的帮助下,练习后的伤疲更容易复原,全力锻炼就更加毫无顾忌了。
南征北讨,用剑锋扬起血风,以战斗证实最强这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武者之道。
“我也是呢。”叶天洋微笑回答:“我可不只是因为要继承爹啊。”
侯英志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个好友不会有机会穿上的黑衣。
他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很想转换话题。这时他记起心里一个疑问。
“对了,有件事情我想问很久的了……常常看见有伤残的师兄,拿着饭菜和换洗的衣物,走往遇真宫后面的树林。那是为什么呀?”
叶天洋一听,本来红润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侯英志看见,知道自己问了个极不寻常的问题。
“小英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巫丹派,有三位副掌门?……”
“我知道的。”侯英志答。葉辰他当然知道;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个多月前从京师回了巫丹山,他也都见过。只是第三位,他从来没有一次听见师兄谈起。侯英志虽然已给巫丹的长辈们视如亲人,但毕竟自觉入门尚浅,这事又不关乎练武,也就没有问。
“那饭菜衣服,就是送给第三位副掌门的。”叶天洋说时,语声略带颤震。“听说他就住在遇真宫后面一个山洞里……自从六年前,姚掌门继任之后……”
侯英志的双眼发亮。一个与葉辰具有同等地位的男人。说什么他也想多知道一些。
“为什么会隐居在宫后呢?……这位副掌门叫什么名字?……”
叶天洋一听急忙摇手:“不可提!这是那时就立下的本派禁令,巫丹弟子此后都不得再提这位副掌门的名字!”
侯英志大奇,猜想其中一定涉及某些巫丹派的秘密。
是跟姚掌门登位同时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权争吗?……
“这位副掌门……是给囚禁了吧?”侯英志问:“因为跟姚掌门争位失败?”
“这事情发生时我还小,详细的我不是很清楚。”叶天洋回答:“爹也从来不肯对我说。不过以前隐约听过几个师兄提及这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侯英志虽猜中了,却又感到不妥:第一天上巫丹山时他就知道,巫丹派有“殿备”的公开制度,人人都可以挑战掌门,在巫丹派里用实力夺权并不是罪,失败了也不该受到惩罚……这位副掌门何以会被囚禁?
“你自小在巫丹山长大,必定见过他吧?”侯英志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已经太久了,我连他的样子也不记得……只是隐隐记得有这么一位叔叔。他身边常常都跟着一群师兄。在他住到山洞之后,那些师兄也都不见了……还记得,这副掌门叔叔,还有那些师兄里的一、两个人,穿的是褐色的道袍。”
侯英志眉头一扬。他见过巫丹山有人穿这颜色的制服:范宗。
“是褐蛇!”
叶天洋点点头。“此外我记得的就不多了。对了,还有几年前有一次,我听过桂丹雷师兄谈起他,说他是巫丹派的……叛徒。”
侯英志感到奇怪。巫丹本来就是走在极端之道的武斗集团,规则戒条极少;这位副掌门,能够干得出什么事情,或是有什么主张,竟连巫丹派也难以接受,要冠上“叛徒”这么严厉的罪名?侯英志实在费解。
假如是连葉辰或师星昊都要顾忌的人物……侯英志极想看一看这个人。但是他又感觉得到这是巫丹派内的绝大禁忌,自己可不想因此被赶出巫丹山虽然桂丹雷说过,巫丹从不会将弟子逐出门派,但涉及这位副掌门的事似乎是例外。
此人既是被囚禁的叛徒,为何却仍没有给革除副掌门之位?这一点侯英志倒非常明白:“副掌门”不仅仅是职位,也是一个象征实力的称号,因此也只能够用实力夺取。直到今天仍未有一个巫丹弟子做得到这件事。
就在侯英志想象这个人物想得浑身热血沸腾时,山下方传来一记接一记的鸣声。叶天洋一听就知道。是“遇真宫·真仙殿”旁的那口大铜钟。
侯英志上山以来都没听过这钟鸣。因为这口钟只有在宣告发生重要事情时才会敲打,以呼召山上各处正在练武的弟子。
叶天洋和侯英志急步往本派的总本部奔跑下去。巫丹派断非发生了什么危急事情。那么鸣钟的原因他们只想到一个。
“快!”叶天洋一边跑一边高呼:“小英,你还没有见过他吧?”
踏入气势恢宏的巫丹山“遇真宫”那一刻,殷小妍感觉自己心跳激烈得快要昏迷。
只有紧紧握着姚连洲的手掌,她才不致倒下去。
在道宫中央铺着石板的广场上,黑压压都是人头。小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无法估计这儿究竟有多少人。会不会上千呢?她看那些整齐排列、在太阳底下默默站着的汉子,一张张脸上都带着共同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