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闫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九江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黑莲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巫丹”标记的弟子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黑莲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巫丹派弟子武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巫丹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黑莲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黑莲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巫丹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巫丹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黑莲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巫丹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巫丹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黑莲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黑莲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巫丹山地近黑莲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黑莲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黑莲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黑莲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黑莲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巫丹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巫丹侠客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