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岛铃兰没再理会他,与霍瑶花互相盯视,四只美丽的眼睛之间,仿佛连空气也变得凝重。
“我先告诉你。”霍瑶花虽将锯刀垂下,左手扠着腰,但仍是一派随时战斗的模样:“我已经离开了黑莲术王,假如你只是为了他而跟我打的话,大可不必。”
川岛铃兰听了颇感意外。她仔细观察霍瑶花,发觉她的相貌气质确实与一年前不同,没有当时那种浓的浊的邪气。当然这不足以减少川岛铃兰对她的厌恶川岛铃兰并未忘记庐陵百姓所受的苦。
霍瑶花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她很希望让邢猎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黑莲术王皮鞭下的那条咬人恶犬,已经重拾了自己的意志;也希望邢猎知道自己花了多大的努力,忍受了多少煎熬,才能戒掉邪恶的药物,脱离术王控制。要让他知道:我不同了。
至于邢猎知道了之后又如何?霍瑶花也跟习小岩一样,不敢去想。
尤其一天有川岛铃兰的存在。
“可是别以为我害怕你。”霍瑶花这时又补充说,看着川岛铃兰的眼神充满了傲气:“要打的话,随时奉陪。”
“就现在吧,如何?”川岛铃兰的眼神跟霍瑶花同样地不服输。
两个女人手上的刀光再度闪烁。习小岩有点不知所措,向霍瑶花说:“你忘记答应过我的吗?要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霍瑶花听他这么说,只好强将怒气吞进肚子里。不错,自己确实答应过习小岩:在他跟邢猎对决之前,一切事情都由他决定。毕竟霍瑶花跟随着这个稀世的刀客,才有了逃离黑莲术王的勇气,到现在仍然要靠他庇护。
“对了……”习小岩这时又结结巴巴地朝川岛铃兰问:“他……姓荆的,跟你一起来了汉阳城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川岛铃兰这样想。但她从来不是很会说谎的人,只是紧抿着嘴唇。
“那就是说你一个人啦。”霍瑶花微笑说,同时也因为没机会见着邢猎而暗暗失望。霍瑶花久历江湖,见尽太多人事,一看川岛铃兰的表情就猜出来了:“怎么了?跟邢猎闹翻啦?”
习小岩一听这话,心里登时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看着川岛铃兰的目光更热烈。
川岛铃兰被对方看穿没有任何同伴后援,等于处在极恶劣的形势,马上又紧张起来,摆起一个低斜着刀的腰胁架式。
霍瑶花见她如此,咧嘴朝习小岩笑了笑,好像说“看,是她要打,不是我”,也准备举刀迎接川岛铃兰攻来。
此时,大宅门内响起一声女人的惊叫。
三人同时望过去,只见五、六人站在前院,其中一个妇人看见门外尸体枕藉的可怖情景,吓得魂不附体,尖声呼叫。她身旁的丈夫则因门前三人手上的利刀而胆寒,慌忙伸手掩着妻子的嘴巴。
另一细小身影跑过来大门这边,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女童。这女童浑不知门外发生什么事,只见门前三个哥哥姊姊手上亮着寒光,大感好奇,于是齐前来要看个清楚。
“丽儿,不!”后面那男主人发出绝望的呼唤。
原来习小岩与霍瑶花,一路以来已好几次被误作“破门六剑”成员,遭许多武者聚众袭,这次在汉阳城就不再住人多繁杂的客店,而强闯这染坊的民宅作客。这家人最初惊恐万分,以为遇着江洋大盗其实他们也对了一半,霍瑶花以前当马贼时,就用这方法掩饰行踪,逃避官府的追捕。二人声言只是借宿数晚,他们安顿下来后亦确实并未伤害任何人,不取分毫财物,只是禁止所有人出外,令这家人稍微安心。这个小女儿丽儿天真无邪,更与霍瑶花有说有笑,唤她作“姊姊”。
可是二人行踪始终还是暴露了,引来了这一群武者,大宅门化为修罗场。
霍瑶花—见丽儿奔近来,马上将锯刀抛到脚边,蹲下身来阻挡女孩,不让她看见外面血腥的惨状。另一边的习小岩不知所措,也把手上长刀收在背后。
川岛铃兰见这小女童跑出来,先前的杀气亦顿时收敛。她看见霍、习二人的反应,虽不是完全知晓他们跟这家人的关系,还是跟随着将那柄仿倭军刀藏在袍子后面。
“快吹熄!”霍瑶花抬头朝习小岩呼喝。习小岩会意,吹灭了手中灯笼火光,令丽儿无法看见门外的尸体。
可是在灯灭前那一瞬,丽儿还是看见霍瑶花脸上的血迹。她稚嫩的脸登时变色僵硬,原本想扑向霍瑶花的身子也立时止住,接着就号哭着跑回去刚才发出惊呼的母亲那边,母女俩流着泪紧紧相拥。
霍瑶花仍然蹲着,呆呆地伸出双手,却只抱着空气。她跟这个天真可爱的女孩虽然只认识了半天,对她却有种特殊的情感,只因女孩令霍瑶花想起一件往事:
跟随黑莲术王肆虐庐陵的日子,有天她吃了“昭灵丹”后神智不清,骑着马在县城乱奔乱冲,将一个小女孩撞飞致死。她因受药力影响全无所觉,还继续哈哈大笑骑马而去,直到次天“昭灵丹”药性过去,她才想起此事,却已不肯定是真事还是幻觉……
那女孩的年纪,跟丽儿一样。
霍瑶花知道:这个小女孩,永远不会再向自己笑,也永远不会再给自己抱。她无奈地垂下手臂。
重新捡起那沾满鲜血的大锯刀。
经过这一幕,霍瑶花与川岛铃兰都已失去比斗的意欲,但也不可能就这样继续站在尸堆中交谈。
“你不介意的话……”习小岩谨慎地问川岛铃兰:“换个地方再谈?”
“我想不到跟你们有什么好谈的。”川岛铃兰如此说着,就转身想走。
“等一等!”习小岩焦急时的样子简直就像少年,急奔冲上来想要搁阻川岛铃兰。川岛铃兰以为他终于要出手,转身以军刀摆出“青眼”架式,刀尖遥指习小岩左目。习小岩虽然恋慕她,但从未小看这头雌虎,一煞步就定住身形,但并没有举刀相向。
“我……要你带我去见邢猎!”习小岩不想错过这次宿命般的相遇,鼓起勇气直接跟川岛铃兰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要跟他决斗。再一次,生死决斗。”
川岛铃兰失笑,那笑容与笑声令习小岩脸更红了。他虽然尴尬,却又很想继续听她这样笑,心中矛盾极了。
“既然你想去杀他,为什么以为我会带路呀?”川岛铃兰摇摇头问。
“你会的。”习小岩竟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你知道,这也是他的希望。”
川岛铃兰听了默然。他并没有说错。川岛铃兰深知,邢猎与这巫丹刀客的宿仇注定只能以血了结,这一战既无可避免,也是邢猎所渴望。
假如,他的身体健全的话。
“不错,他也十分希望跟你打。”川岛铃兰说:“不过并不是现在。你也应该明白我们如今的情况吧?他面对无数敌人的追击,没有空应付你。”她说时指指地上那些死去的武者。
习小岩看着尸体,心想确实如此。他跟霍瑶花已经知道“破门六剑”被天下武林追逐的来龙去脉,更亲身体验了被误认围攻的滋味。
但是这些都不足以阻碍我的决心习小岩如是想。
“在我俩决斗之前,我绝不会让他死在任何人手上。那么我就将这些挡在中间的人全都杀死吧,直到只余下我们二人。”
川岛铃兰讶异地看着习小岩。这是非常荒诞的话,但习小岩的堂堂气势,却令她无法怀疑。正如先前听闻姚连洲断然拒绝“御武令”,巫丹派就是如此,既是最可恨的仇敌,却又奇妙地最可信任。
霍瑶花一直在旁倾听。虽然说杀死川岛铃兰的意欲仍是非常高,但霍瑶花最大的目标,始终也是要找到邢猎。
五个月之前她与习小岩同行,纯是为了以他做靠山,逃离黑莲术王;当彼此交谈下,得知大家原来都是要找同一个男人时,双方都非常惊讶。
他俩于是决定一起行动,并立下非常奇怪的盟约:两人结伴一同寻找邢猎,但在找到之后,必先让习小岩跟他打一场。之后怎样他就不管或者管不了。
霍瑶花答应了。虽然说邢猎就像黑莲术王一样,在她眼中是个难以杀死的男人,但同时她也见识过习小岩的神技,这两人若真的决一死战,她并非对邢猎毫不担心。可是眼前是她冲出术王囚笼的最好机会,她绝对不愿意放过。而且无可否认,要她一个人去找邢猎,的确令她感到不安和害怕。
假如邢猎最后真的给习小岩杀了……对我来说也算一种解脱。
当霍瑶花提及黑莲术王巫纪洪时,习小岩很是诧异。
“巫师兄他们那伙人……我记得。还有那个……”关于巫丹第三位副掌门,对师门甚是忠心的习小岩始终不愿多提。巫纪洪身为精锐“褐蛇”,还在巫丹山之年,习小岩只得十几岁,虽然天赋异禀,武技并未大进。这位厉害的巫师兄却不知为何经常过来探望他,关注他的武功进境。后来习小岩才知道,原因是自己的父亲习日勒乃是黑莲教徒。
“哼,那家伙不过想来看看爹有没有留下些什么黑莲教珍品而已……”兄长习昭屏对巫纪洪一伙嗤之以鼻,并不愿跟他们打交道,事实上巫纪洪确实偷取了习日勒不少遗物药方。习小岩自然也跟随哥哥,比较亲近师星昊师叔和叶辰渊师兄那边,渐渐就很少跟巫纪洪见面。
后来在他二十岁那一年,巫丹山就发生了那件大事,巫纪洪亦因此出走。
习小岩想不到,巫师兄在外头多年原来仍然如此活跃,现在还投入了王府办事……
想及此,习小岩就联想起那个被囚禁的商副掌门。这些巫丹派的秘密,他自然全没有向霍瑶花透露。
在这几个月里两人其实已下过一趟江西。习小岩毫不熟悉地理,一直都跟着霍瑶花走,霍瑶花则怕碰上黑莲术王或宁王府的耳目,一直不敢走大路,又绕过江西许多大城镇,故此探到的消息并不多。再加上“破门六剑”当时正在对付当地贪官,到处游走转移,行踪就更难捉摸。
到后来朝廷发出“御武令”捕杀“破门六剑”,习、霍二人就听到“破门六剑”已经离开江西往邻省湖广的传闻,但到底是北走荆路还是西走湘地,仍是无从确定。霍瑶花毕竟对湖北比较熟,也有一些从前的绿林旧识,因此才折回来到达汉阳,却一路被误认是“破门六剑”的人,多次被人伏击。
哼,这些笨蛋一定是外地来的……连我霍瑶花都不认得!
如今习小岩向川岛铃兰提出要她带他们去找邢猎,霍瑶花对此同样满怀期望。
川岛铃兰听到习小岩许下如此豪语,要将挡在路上那些捕猎“破门六剑”的人一一清除,心里不禁对这个男人生了些好感。
他至少远远胜过那些仗赖人多势众的家伙,仿佛有点隼人的风范呢。
习小岩一直瞧着她等候答复。川岛铃兰心里考虑了很久,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还是决定把真相告知他。
“可惜。就算今天他就站在你面前,也不是你想挑战的那个邢猎。”
“为什么?”习小岩不解。
川岛铃兰瞧着霍瑶花,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受过很重的伤,此刻武艺并非十足。”
“什么?”霍瑶花想起一年前,邢猎要用黑色胄甲束紧手腿的模样:“那时候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有好吗?”
川岛铃兰摇摇头。她心里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
不知道他以后还会不会好。
“我一个人出来,就是去找治好他的方法。”川岛铃兰说着,就开始形容邢猎肩腿关节的伤势。
习小岩听了紧紧皱着眉头。川岛铃兰没说错:要不是十足状态的邢猎,他打赢了也不会感觉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