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示意姐妹将房门关上,并且点燃桌上的油灯。
她们从来没有见过习小岩的脸如此涨红。他就像忽然害了什么病,身体的血脉似在沸腾。
这时她们才看见,他手里紧紧握着一封信。
桂香看着他凝视虚空的眼睛。那眼神就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孩子,
然而他拥有远非孩子的身躯。那情绪一旦爆发,将会伤害身边的人或自己。
就像出于本能一样,桂香上前抱着习小岩。
在那温软的女体拥抱下,习小岩的颤抖缓和了,呼吸也再没那么急促。桂香抱着他灼热的身体,心里生起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不……这是假的……不要……
终于习小岩的颤抖停止了。他的脸放松开来。看着他们拥抱的四个女孩都暗暗松了口气。
“这……我不知道……”习小岩举起手里已经皱成一把的信,递向桂香。“我不知道是谁、用了什么方法放在我的营账里,我一进去就看见放在案上……”
桂香把信接过来。她再看看习小岩的脸,确定他真的想让她看,这才双手把信展开。
桂香识字不算多,幸而此信写得极简约直白,她大致看得明白。写信的人是在向习小岩相劝,说自己也曾“从贼”多年,深受其害,所累积种下的罪孽,“此身难赎”;假如习小岩仍然记得彼此一场相交,请他脱离叛军,七天之后在庐山西边山脚下七杨村外大树相见。
到了末尾,桂香看见署名只有一个字:
“花”。
“写这信的就是……”桂香问:“……那个女人?”
其他四个女孩都不明白“那个女人”是指谁,却看见习小岩点了点头。习小岩突然收到这封信,心里的感受复杂无比:日夜思念的女人突然传来音信,令他极是惊喜,被她知道自己正身在叛军阵营,甚至与巫纪洪成了同伙,又教他深感羞愧。
可是最令他矛盾的还是信里最后那段。
霍瑶花正在向他招手。
可要是在大战前夕离开,那等于再次背叛巫丹,再次背叛掌门姚连洲。
桂香从旁看着习小岩。她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正纠缠着些什么,只是直接感受到他的痛苦。
“你有没有想到:在你要离开九江城之前,在你要送我们走的前夕,刚好来得及收这封信,是老天给你的提示?”
听见桂香的说话,习小岩抬起头来。他看看她,然后从她手上取回霍瑶花那封信,再次仔细读着。
信上的字迹有点潦草,显出写的人当时的心情。
习小岩回想过去的一切。他忆起自己在巫丹山上学到的种种。还有巫丹派的理念与理想。“天下无敌”。不屈从于任何人。不服从于世界的法则。
习小岩又回忆自己一个人离开巫丹的那天。那时候他没有多想,只是依随自己本性而行。之后流落江湖,以“鬼刀陈”之名震慑群豪;然后与霍瑶花结识,浪荡天涯……他从前不愿意想,但如今坦诚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痛快的一段时光。
他感激巫丹给予自己的一切。但这无法改变他的真正本性:他本该是匹奔跑在原野上的狼。
习小岩把信细心折好藏进了衣襟,缓缓走到自己床前,拿起属于霍瑶花的大锯刀。
他回头瞧着桂香。在油灯的微弱光芒照映下,他眼睛里的矛盾与痛苦已然消失。
所乘坐的战船还未抵达湖口,姚连洲就收到习小岩撇下军队私自离开的消息。
最初听到时姚连洲完全不相信。习小岩的勇毅与忠诚,姚连洲极是清楚,有信心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可是当他随同宁王的主力船队抵达了鄱阳湖北口后,闵廿四率领驻守九江的水军到来会合,并带着习小岩遗下的帅印旗牌到来交还给宁王,姚连洲见了,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跟随着姚连洲的葉辰,也罕有地露出震惊的表情,并不禁回想起三十一年之前,在黑莲教“大欢喜洞”发现的那个生命力极顽强的手抱孩儿。习小岩毕生都在巫丹山上长大,从前众多弟子里,没有几个身体内流着比习小岩更浓的巫丹血。然而在这复兴巫丹的重要关头,他竟然一走了之。
到底为了什么……
“神猿将军前日天色未亮就留下帅印离城出走。”闵廿四向朱宸濠如是禀报。“身边带着五个女人。”
进击南京的大军全体会合,本该是士气正盛之时,但此事顿时令帅营蒙上了不快的阴影。
船队停泊下来之后,朱宸濠召唤了姚连洲到他陈设华丽的船舱来。
姚连洲是极少数获许身带兵刃进入这船舱的人。他步进时看见宁王世子及娄妃都在一旁,朱宸濠本人则坐在一把虎皮大交椅上,那坚实的方脸如铁阴沉,直视着巫丹掌门。
“姚将军,你记得吗?”朱宸濠干了一杯酒之后以低沉的声线说,每字俱像有千斤重。“当天我是听了你的激励而决心起兵的。可是你真有跟随我战至最后的决心吗?我开始怀疑了。”
姚连洲左手把着腰间剑柄,右手按在心胸前。
“姚某如何处置,但从王爷一句话。”他脸上没有半丝恐惧惊怕,直视着朱宸濠的眼睛镇定不移。“我只求王爷莫追究他。也不要再派人去找他。”
“我还未说如何处置你,你竟有胆量先为他求情?”朱宸濠的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走。”姚连洲依然平静地说:“但他没有带走什么。”
“他带走了我给他的荣耀和信任啊。”朱宸濠举起握紧的拳头。“他竟弃之如粪土!其他将士要怎样看我?”
宁王府的护卫军,说到底毕竟只是一群贼。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就是对日后荣华富贵的希望与眼前攻城略地的利益,说白了就是每个人都将性命押在“朱宸濠称帝”这一盘生意上。宁王个人的威望就是这盘生意的前景,而相比起理想与大义,这是脆弱得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