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就是如此矛盾:既后悔灭了巫丹,可又觉得赐给巫丹派这灿烂一战,正正成就了他们的传奇;巫丹派能够在这战中燃烧至尽,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因着这心理,朱厚照并未追究禁军折损惨重的罪责,诸将士仍留原职,战死者眷属获得额外恩恤,监军张永仍督领禁军团营。
这年来朱厚照对巫丹派念念不忘,比从前更沉醉于武事;而曾经刺激他出兵巫丹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边,甚至出关也带在一起,仿佛她就是巫丹之战的纪念品……
之后到了宣府,当听到“小王子”之名时,朱厚照立时将对方与巫丹联想在一起:
朕出关之际,那家伙就正好来犯……如此巧合,千载难逢!也许他正是上天赐给朕的灿烂一战!
朕此生也不可能练成如巫丹派那样厉害的武侠;但同样能够找到燃亮自身的战场!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马鞍上伸手握着腰刀,作势欲拔,仿佛在无人荒原上隐隐看见了敌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场猛将,也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可是身为断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杀气一旦散发,身旁将士都感受得到,竟全体不自觉微微退缩畏惧,低下头来。
“朕要打赢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离荒野尽头,向身后战士徐徐说:“你们会助朕一臂吗?”
这支亲兵跟随皇帝已久,却从未听过他如此认真说话,心里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礼,众多铁甲片发出响声,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战!”
在他们眼中,年仅廿六岁的皇帝在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而他们不知道,这都是拜巫丹所赐。
十三日后,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师来援之张永、魏彬、张忠等部,于应州会合大同总兵王勋,兵马共计六万,迎战达延汗巴图蒙克五万鞑靼铁骑。
五十三岁的巴图蒙克,明军称其“小王子”,自十六岁亲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统漠南,此后率众来犯大明边疆大小数十回,烧杀抢掠,来回纵横千里,明军闻风丧胆,无人敢战。
应州之役,两军于雾中交锋,正德皇帝亲自披挂于阵前作战,明军战意高涨,与往日怯懦之情态大异,令巴图蒙克及鞑靼部将甚为惊讶。
朱厚照不顾群臣规劝,率先带兵冲锋,因战况混乱,竟深入敌阵,几乎陷入鞑靼军的包围;但他与亲卫异常勇猛,先一步冲散了敌方阵形。
最危急时,一名鞑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与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该鞑靼战士的弯刀力劲雄猛,朱厚照几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骑;但电光石火之间,皇帝不自觉使出从前得巫丹派副掌门师星昊指点过的“巫丹行剑”招势,身躯在马鞍上斜斜闪过敌人弯刀,同时手上御用战刀横斩,割破了鞑靼战士的颈项。
江彬及张永随即赶到护驾。鞑靼在明军如此攻势下不敢力敌,果断收兵。
次日两军再战朔州附近,然而这天雾色更浓,双方也难调度。鞑靼经昨日之严重挫折,又遇上远超预料的顽强敌人,人困马疲,终于决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报捷。
同年末巴图蒙克病逝,无人知晓是否与此次应州挫败有关。他死后漠南蒙古众部落又再陷入分裂,虽仍每岁侵扰边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进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丧,并向朝廷回报“威武大将军朱寿”之战功,其中特书一笔:“斩虏首一级”。
入山已是第四十七天。闫胜仍然在寻找它的踪迹。
他盘膝坐在一株不知多少年岁的古老大树底下,被错结的厚壮树根包围,身周四方的地上全是雨后腐烂的落叶,传来阵阵令人昏沉的奇特气味。
闫胜毫不在乎地呼吸着那空气,他的气息平缓而悠长,就如平日修习青冥派的“伏降剑椿”时无异。
平放在腿上一长一短的两根粗壮树枝,随着他腹部的动作微微起伏。现在即使有人路过这深山,恐怕也难以辨别出闫胜的身影:他那身原本深蓝色的衣袍早已污烂褪色,跟四周山林犹如融成了一片;淋湿的长发没有结发髻,凌乱地披在双肩和背项上,久未清洁的发丝纠结得像一丛丛麻草;脸孔被泥污与疲劳掩盖,轮廓显得极深刻;穿破了的布鞋早就丢弃,一双赤足全是被山石树木磨出的厚茧,那硬皮被染得又黑又黄,像一对野兽的足爪一样。
这一切闫胜全都不觉得厌恶,相反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成为山林的一部分。
最初进山时,闫胜每天每夜都为林中的爬虫所苦;但如今虫蚁在他衣服间爬进爬出,他已是毫不在乎,依然如冥想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星目却仍睁着,警觉无比地朝树林各处缓缓扫视,身体各种其他官能也全开。
虽然已经许多天没有见着它,但闫胜知道它还在,而且必然在不远处暗中窥视着自己。
我要是它也不会走。
闫胜这么想。这座山是它的家。它是这里的王者。遇上我这个陌生的入侵者,它绝对不会轻忽。
一想到它,闫胜的眼里就燃烧起狂热的期待。他仍然清楚记得那天与它初次相遇的情景。
那是闫胜进山仅仅第六天就发生的事情。在那个雾气未散的清晨,正当他要去河涧取水时,就在半途的茂密树木缝隙之间,瞥见那巨型的身影步过。
那一刻,闫胜的呼吸冻结了。
他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生物。它行走时不徐不疾,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动作,可仅仅是那身材与姿态,已足以震撼闫胜的心灵。
接着它回头。短暂的瞬间,他跟它四目交接。那双眼目里深蕴的凌厉精气,令闫胜心弦颤抖。
然后它就在林木之间消失。闫胜只是呆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此后这四十天,闫胜每日都回到这片树林来,苦苦寻找它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再见到。
我会等。必定得再见它。否则绝不出山。
一回想起它的眼神时,闫胜心里的自保本能就被牵动,右手迅速搭上腿上的长树枝。体内战气一被激发,在他头上大树里栖息的鸟群立时受惊,群起振翅逃向林外天际,拍翼声与鸣叫声在山间回响不绝。
闫胜察觉自己失控时已经太迟,手指缓缓放开树枝,重新聚敛心神。刚才它也必然感应到了吧?杀气这么一散发,要再接近它又更困难了。
我的修为还不够……
闫胜经过一个多月的山中生活,明白自己身处山野,对于这里众生而言,就如漆黑中的炬火一般显眼。要再次接触它,或者令它不为意地在眼前现身,唯一的法门,就是把自己完全融入山林。
经这一失控,闫胜知道今天又是徒劳无功,只好提起充作木剑的那双树枝,在大树底下站起来,踏着赤脚回去自己居住的山洞。
那洞穴位于面朝东方的一片山壁底下,洞前的树林有一小片疏落的空地,闫胜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否曾被什么猛兽盘踞过。他在洞口用石头和削尖的树枝筑起一道及胸的屏障,以防自己不在时有野兽闯进去捣乱。
闫胜轻巧一跃越过屏障进山至今他已比从前瘦了好几斤在洞内熟练地打火,燃起了火把后才走进山洞深处。
洞里的柴堆燃烧后,山洞内一切才显得清晰。洞口虽然狭小,深处内却颇宽广,洞壁向上延伸到两、三丈的高度,上方有两个如天窗般的洞口,令洞里不觉郁闷,只是下雨时洞里的地面就变成一个小小的泥浆湖,那时候闫胜就只得睡在石头上。
洞里器物甚简陋,除了火堆上挂着一个瓦锅、堆在洞边石上的一些刀具用品、几个装着收集来的食物布包、装着食水的羊皮囊之外,再无什么多余东西,就连换穿衣物也没有半件。
虽然已经生火,闫胜却无心煮食,只是张罗一些昨天采来的野果,还有几块风干的野兔肉,就着清水匆匆吃下充饥。
吃完后他抬头看上方的洞穴,只见天色已黑。他坐在燃烧的柴堆前,呆呆地凝视着跳跃的火光,还有偶然从柴枝爆出的星火,默然无语。
当然无语。还能跟谁说话?
闫胜看着火光,回忆自己最后一次与人说话是什么时候。那很容易记起来:就是离开那山村的时候。佟晶以不舍的目光瞧着他。他轻轻解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踏上了路途,然后回头说:“我很快回来。”
一想到佟晶,想到那村庄,那人类的世界……闫胜就紧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在颤抖。太怀念了。他好想跟人说话。谁也好。就算是不认识的村民。说一句就行……
闫胜生起独自进入深山修练的念头,是在两个月之前。引发他这想法的,是无意中听闻村民闲谈的一句话:“海阳山之北有老虎。”
闫胜听到那句话的地方,是在广西桂林的偏僻山区,一条满布梯田的村落里。
为什么会到了那种地方,得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湘潭决战:邢猎在两千双眼睛之前,于湘江畔的大擂台上击杀了秘宗掌门“云隐神行”雷九谛。一刀之间,邢猎已然跻身当世高手之列,名号响彻天下武林,战果震撼之巨,只稍逊于巫丹派灭亡之事。
其实邢猎与“六剑客”被朝廷“御武令”动员天下武侠缉捕,早就是名人;雷九谛之死,更令他们无处可躲。
这两年可谓武林之寒冬:巫丹派被禁军神机营歼灭,各门派虽然庆幸解除了被巫丹征讨的威胁,但同时对于朝廷用如此雷霆手段毁掉一个山中的武林门派甚感心寒,先前对朝廷所发“忠勇武集”铁牌的向往立时冷却下来,看穿这“御武令”其实不过是驾驭武林中人的一副枷锁。
虽然武林各派不再热衷追杀“六剑客”,但另一边邢猎等人仍然要躲避朝廷的缉捕。尤其在巫丹之战后,朝廷厂卫仍全力追缉巫丹派的残余“叛逆”,把分布天下各省的耳目尽开,并且大肆滥捕拷问。一切游走江湖之士,只要形迹稍像练武之士,不管是真有正宗门派过硬武功的武侠,还是玩花把式的街头卖武侠,甚至是游方的道士,都随时被厂卫视同嫌犯,各地数以百计的无辜武侠死于黑狱酷刑之下,并因此引发生了数十宗拒捕武斗,也酿成锦衣卫死伤,令气氛更是紧张。各地武林门派中人,为免与朝廷官府冲突,等闲不敢出门远行离开根据地。
“六剑客”并非害怕与朝廷厂卫或地方官府为敌,真正顾忌的是连累了收留他们的好友毕竟别人不比浪荡江湖的他们,各自都有家业。他们知道必得离开湘潭,于是匆匆拜别了湘龙剑派众人、八卦掌门尹英峰及其他门派的同道,远走他处。
不过在离开前一夜,他们还要举行一件喜事:湘龙剑客庞天顺与崆峒派女侠刑瑛成亲。
一场险恶风波,成就了这段大好姻缘,可说是最令众人宽慰的事。二人赶在“六剑客”离去前完婚,一切从简,就是希望由练飞虹主婚,亲自将徒儿嫁出去。
新婚后隔天,刑瑛在离别前把自己爱用的崆峒派飞刀和钩索都送赠给佟晶。
“晶师妹。”刑瑛拉着佟晶说话,视线却不舍地瞧着恩师练飞虹:“你要好好看着这老顽童,不要再给他出事。”
练飞虹被雷九谛重创之后,虽然身体和斗志都已大致恢复,但始终没有回到那一战之前的十足状态,刑瑛因此对他颇为担心;而这一别后,师徒俩也不知道何时再聚。
佟晶虽从未正式唤练飞虹“师父”,但对这句“师妹”并不抗拒,紧握着刑瑛的手,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六剑客”再次回到浪迹天涯的日子。没有湘龙剑派的照顾;没有湘潭大宅的高床软枕,饭来张口;没有神医严有佛的悉心治理……可是他们六人对这些并无不舍,也未曾忧心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