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湘江比武(6)

邢猎这时才站起来。他尽量用左腿支撑,但站直时仍感觉右膝的痛楚。刚才短短数招虽然简单,但因为连接频密而耗力甚巨,邢猎也要全神贯注方才站稳。

他举起左手。只见那只人人以为空着的左掌里,原来正反握着一柄形状犹如兽牙的短刃,正是在庐陵战胜梅心树后夺取的兵器。

邢猎其实一直将这把弯刃收藏在后面的腰带底下,直到登上擂台时人在半空才暗中取出,当时人人看见他提着已出鞘的雁翅刀,注意力都放在右手上,没有留意他另一手已多了柄短刃。

其实一切邢猎都早有谋划:之前他众目睽睽之下,把其他各兵器解下交给同伴,登上擂台时又故意用左手去按台板,都是要所有人包括雷九谛相信,他手上除雁翅刀外再无其他兵器,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击的布局。

闫胜瞧见邢大哥像用法术般变出刀子来,又再回想当初他打胜习小乒时的话:

“我胜你,是因为这里。”当时的邢猎指一指自己脑袋,继而又指指心胸:“跟这里。”

这时雷九谛想站起来,但左足一用力,又痛苦地再度跪下去。邢猎刚才的飞扑尽用全身之力,顺势而出的反手刀虽然好像只是轻轻一击,但弯刃已足以将雷九谛左小腿的肌腱狠狠割断,雷九谛纵有再高的武功修为,也不可能违抗这肉体的崩坏。

但固执的雷九谛却仍然一再试图站起来。每次只是令足腿上的裂伤更扩大。最后一次他更摔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邢猎这刀已然取胜,“六剑客”及其他武林同道本应该兴奋欢呼。然而看见雷九谛这绝代高手的狼狈状况,他们都不禁沉默。即使明知道雷九谛行恶不少,性情邪异,但见他此刻有如被陷阱所困的猛虎,心里仍是不忍。

其他并非练武之人的观客也如是,无人欢呼拍掌,整个竹棚之内完全静默,以至外头探听的百姓以为决战还未开始。

“已经完结了。”邢猎也没有像平日般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挣扎中的迷踪掌门。

“没有!”

雷九谛狂吼着,用绝大的意志爬起来,最后终于用一边右腿站定,左手颤抖着将刀交到右手。他因为剧痛和失血,脸色异常苍白,但那股强悍不屈的气势仍未消散。

“还没有完!你那刀招……我要接你那刀招!”

邢猎知道,他说的是“浪花斩铁势”。

雷九谛即使有“神降”绝技,他的武功刀法始终还是基于迷踪门武艺,而迷踪武功最重视速度,如今雷九谛一腿无法着力,根本就难以施展。以他此刻状态,邢猎根本不必使出“浪花斩铁势”,用其他寻常的刀招都必可取胜。

而且邢猎多次激烈跳跃,右膝旧患怕有复发之象,更没有冒险勉强使出“浪花斩铁势”这猛招的理由。

邢猎看着雷九谛跛了一腿的姿态。从刚才那反手短刀切入的手感,邢猎确定雷九谛筋腱已被割断。以雷九谛这年纪,要再从这么严重的伤完全康复,并且恢复原有的功力,已几近不可能。

他的武道生命已经结束了。

邢猎凝视雷九谛许久,然后瞧向台边的圆性。

“把刀给我。”

圆性听了一呆,但马上明白邢猎在想什么,只因他也同样能代入雷九谛此刻的心情。圆性一言不发,把倭刀抛到台上。

邢猎接过倭刀,缓缓拔出那长长的刃身,然后将刀鞘抛到一旁。

看见邢猎手上的刃光,雷九谛笑了。从来只有满腔怨念的他,此刻竟然向邢猎投以感激的眼神。

他接着把单刀举起来,摆出准备出击之势。

在台下的练飞虹,看见宿敌这模样,亦不禁心生敬意。

我被这样的家伙击败过,不必感到羞耻。

闫胜这时也从雷九谛身上,看见师父赫圣的不屈身影。

佟晶流下了泪水。她始终没有机会向雷九谛的“教导”说一句感谢。但她知道自己永远忘不了这个人。

邢猎的表情依然平静。但他双腿渐渐弯下来。腰背弓起如猫。双手轻轻挽着倭刀,斜斜垂在身前腿膝之下的位置。全身处于一种既放松却又蕴藏爆发能量的微妙状态。与雷九谛那不自然的“神降”状态相反,邢猎这个姿势仿佛暗暗与天地融合,顺乎大自然的法则道理而成形。

“浪花斩铁势”的起手式。而且是第一次在双足双手都能运用自如之下摆出来。

雷九谛看见后咧齿而笑。但那笑容有些凄酸。

因为固执的求胜欲望,他放弃了正面迎击“浪花斩铁势”,而选择抢攻战法。被偏执淹没了本我,而结果也为邢猎的反策战胜,雷九谛挫败于心思计策与那小小一招短刀反割之下,心里懊悔不已。

他想:要是一开始堂堂正正地接“浪花斩铁势”,未必没有胜机。而且必定没有遗憾。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邢猎让他再睹这惊世刀招,雷九谛心里有股莫名的安慰与感激。

这瞬间,世上就像只余擂台上两人。

下一刻,雷九谛的脸再次生起变化。

最后的“神降”。雷九谛那恶鬼临身模样,比从前任何一次更要凄厉。

强烈的自我催眠之下,左足痛楚截然消失。握刀的手也不再颤抖。

雷九谛仅靠一条右腿跳步,往邢猎冲过去这本来是很可笑的动作,但在“神降”的诡奇速度之下,仍然具有惊人的威势。

雷九谛发出犹如鬼哭神号的尖叫,全场观客为之耳膜生痛!

他举刀。

同时邢猎亦发动。

面对当下的雷九谛,邢猎根本不必使出全力全速也能够击败;但为了表达敬意,他仍以十成的力量发出“浪花斩铁势”。

历来最强的一次。

邢猎双腿向前跳跃的同时,心灵“借相”于翻涌的浪潜,身体随势旋转。

这次转体也跟以往不一样。过去的“浪花斩铁势”只有左右旋转与上下翻滚两种;可是现在邢猎能以双腿发动,不必再顾虑难以平衡的问题,旋转的角度可作更微妙的控制,他的身体在半空作斜向翻旋,结合了左右与上下之威力,那势道比起从前倍为猛烈!

凝聚了全身精、气、神的长倭刀,随着翻转发动,从右上方居高而下挥斩出去!

那刀刃掠过的高速,仿佛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旋卷进去。

刀招未及劈出的雷九谛,迎接那道达到“曜炫”境界的刃光,一时竟能感受邢猎的“借相”,甚至仿佛听闻汹涌浪涛的声音。

真好听。

刀锋以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速度划过。

邢猎乘着余势飞越过雷九谛,乘势旋身一圈,双足着地后再前奔数步将势道消去。这是他创造“浪花斩铁势”至今,首次在实战里运用此舍身刀招而又能完美着地。

邢猎身后的雷九谛向前崩倒,迎面撞在台板上,举刀的右臂带着血泉断去脱落。

许多观客不忍地别过脸去。

邢猎站定之后回身,抛去没沾一滴血的倭刀,跛着痛楚的右腿跑上去,把全身浴血的雷九谛抱起来。

一翻过来,只见雷九谛的胸膛已被“浪花斩铁势”斜斜斩裂。雷九谛脸白如纸,流着血的口鼻正在作最后的呼吸。

可也是在这个时刻,雷九谛的样子再无平素的痴狂,恢复了平静祥和。他失焦的眼晴瞧向邢猎。邢猎并不知道雷九谛是否看见自己,但仍向他说话。

“你先去。有一天我们将会在另一边再次比试,那时候你要真真正正地接我的刀。”

雷九谛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可是无法断定这是在响应邢猎的话,还是只不过是临死前的抽搐。

邢猎轻轻将已停止呼吸的雷九谛放下来,独自站立在擂台上。

在台下,生死与共的同伴、感恩的友好、兴奋的崇拜者,还有所有人,都正在默默地仰视着他。

多么的宁静。邢猎听见外头那浪潮拍岸的声音。

心头蓦然袭来一股淡淡的孤寂。

这一年,武当派从天下间消失;邢猎跨进了绝世高手的门坎。血与钢铁、爱与战斗的征途,却仍未结束。

宋梨揉着睡眼,身姿慵懒地拖着一双赤足走出了房间,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厨房里,寻到那个熟悉的背影。

和缓的柴火上正煮着一窝粥。那背影的主人,拿着勺子轻轻在搅着,米香散发屋内四角。灿烂阳光自厨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洁耀眼,轮廓显得有些朦胧。

然而宋梨还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闫胜……”

搅动沸粥的手停下来。燕闫胜回头,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冥山时一般的纯真。

“起床啦?”闫胜的声音,在这宁静清晨格外显得清亮温柔。“先坐坐。还得等一阵子。”

嗅着那粥香,宋梨感觉饿极了。但闫胜的笑容和声音太有说服力,她还是乖乖坐到饭桌前,双肘支着桌面,手掌托着下巴,凝视着继续专注煮粥的闫胜。

这时小屋的大门打开。另一个带着阳光的朦胧身影走进来,并轻轻从里面把门带上。

“你去太久了。”闫胜向进屋的人抱怨说,但听得出并非真的不满,只是老朋友之间的率直:“东西快拿过来弄好。我这窝粥正等着呢。”

提着一个大竹篮回来的侯英志抹抹额上汗珠,朝闫胜点了点头,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篮带过去厨房那边。

小英揭开竹篮的布盖,掏出一把山菜,还有几颗新鲜摘来的野菇。他挑了几根菜和一颗野菇,熟练地打水清洗,干活时跟身旁的闫胜有说有笑。

宋梨没听清楚他俩在说什么,只是从后面凝视二人对答的表情。闫胜和小英。一对最好的朋友。他们又在一起了。而且在为我煮粥。在这座温暖的小屋中。在这么美好的阳光里。

宋梨虽然饥饿,但心里同时希望,这窝粥永远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干净,拿起菜刀准备切碎,却敏感地察觉到背后的宋梨呼吸停顿了。

小英和闫胜回头,只见宋梨没有笑容,脸色苍白地看着小英手里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温柔地笑了笑:“傻瓜,这不是剑呀。”

另一边的闫胜也笑着说:“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吗?自从你爹跟宋师兄去了,我们离开青冥山之后,就只吃素呀。永远也不会杀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挥下,将野菇一开为二。“你看,没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这才恢复了呼吸,缓缓向两人展示笑颜。

是的,没有血。不再会流血。

只要跟这两个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捞起来,撒进窝中。粥香更丰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来。

野菜粥终于煮好了。小英拿来碗筷,闫胜则小心翼翼地把瓦锅端到桌子中央。终于一碗热腾腾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还没有吃到嘴巴里,宋梨已然深信,这将是她一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可是当她把盛着粥的碗捧起来时,一阵不知哪来的震动,弄得沸粥溅出碗外,烫着她的手指头。宋梨吃痛呼叫一声,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么?”宋梨握着灼伤的手指,四处寻找震动的来源。

那震动却接连地来临,而且越来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发出求助似的颤声。整座小木屋都在发抖,似乎随时就要塌下来。

宋梨无助地看着桌子对面的闫胜和小英,两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苦笑凝视宋梨,不发一言。

“不要……我不要离开这里……”

宋梨哀求着,但闫胜和小英却像没有听见,只是继续默默看着她。

他们相隔不过一张桌子的距离,宋梨却感觉彼此已天涯一方。

终于,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震荡中她轻轻、无泪地闭上眼睛。两张她曾经最亲近的脸,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终于也知道那震动颠簸是什么。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绝睁开眼来即使这假睡,只是最后一点无力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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