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一生第一次离开青冥山。
却想不到会是这样。
嵩丽一个年轻少女远行,自然甚为不便。正好有一支川中商旅从青冥山脚路过,正是要东行,其中有些行商跟镇民相熟,于是就托他们带嵩丽同行。那些本省商人亦甚尊崇青冥派,知道嵩丽是青冥后人,沿途十分细心照顾她。
可是商队还没有走出成都府界,山贼就来了。
嵩丽并没有看见事情如何发生。她只是惊恐地躲在那不住摇动的车厢里。外面传来接连的惨号声和喊杀声。不论加害者还是被害者,叫声都有如野兽。
一抹深色的液体,自外泼在马车的纸窗上。
嵩丽回想起个多月前那可怕的一天,自己昏迷之前,看见父亲嵩侦身上喷洒而出的鲜血……
车厢外渐渐静下来了。有人在痛苦呻吟。接着是一种古怪的响声,呻吟就一一中止了。
嵩丽想:是我。我的恶运,害死了这些人。
她一双大眼睛惶恐地看着车门,心里期望没有人会过来打开它,车外的山贼没有发现她就离去……但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没有这样的运道。
门缝射进阳光那一刻,嵩丽已经掉下泪来。
面前是一群脏死了的山贼,个个提着染血的刀枪,用豺狼般的目光盯着她。
嵩丽想:那个给闫胜一招就打败的“鬼刀陈”,大概就是跟这些贼一样的人吧?
假如是从前,只要说出“青冥派”三个字,这些人没有一个敢碰她一根头发。但是今天嵩丽绝对不敢说。世上已经再没有青冥派了。这些山贼当中,更很可能有从前吃过青冥派教训的家伙。说出来,下场可能只会更悲惨。
山贼杀人后流露的目光,令嵩丽想起当天上青冥山来那群身穿黑衣的巫丹弟子。更凶狠百倍的那群野狼。嵩丽宁愿面对的是他们。
要是当天就给他们一剑杀了,多好。
一个看来是头目的山贼,率先伸出手来,一把抓着嵩丽的下巴。眼神明显流露出邪恶的欲望,嘴角已经溢出唾沫来。
嵩丽回想在山林中,曾经跟侯英志的一吻。他年轻、强壮而充满热力的手臂,轻轻抱着她。她半像闹着玩,其实心里很认真的,仰起头将自己的唇印在他嘴上……
这回忆已经成了嵩丽人生仅存最珍贵的东西。但连这个也快将被撕碎了。
这时却有一人伸出手来,握住那山贼头目的手臂,头目顿时收起笑容,放开嵩丽的脸蛋。显然这第二个头领的地位比那小头目更高。
那头领身穿同样染血的衣服,只是质料比其他贼匪都更好。
他把嵩丽拉近车门,在阳光下细看她的脸和身体。
“这是好货。别糟塌了。”
“可是……”小头目急色地抓抓胸口。
“卖得好价钱,你怕买不到漂亮女人吗?”
就是这样冷酷的对话,决定了嵩丽的命运。她自己无法确定,这运道算是好还是坏。
嵩丽就这样继续给关在马车里,不知道要被山贼带到什么地方。
两天之后,车门又给打开来。这次出现在门外的,除了那个山贼大头领,还有一对男女。他们的衣着比山贼光鲜得多。但眼神却一样的阴险。
当中那妇人看了嵩丽几眼,点了点头。车门再次关起来。嵩丽听到外面传来数算银两的声音。
就是这样,一次接一次,嵩丽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人的手。她被人拉出那辆马车,又塞进另一辆更大的。车里有其他几个一样年轻的女孩子,神情也跟她一样的惶恐。有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给拉出去,就永远不再回来。
转过好几辆车,曾经短暂成为同伴的女孩也换过了几十个,新遇见的女孩总是比之前的更漂亮。每一次转换车子,她就听到车外那数算银两的声音更沉更多。已经不知走过多远。
嵩丽估算日子,应该已经进入春夏之交了,但气温却不怎么特别温暖,晚上还有凉意。
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这是因为往北走的缘故。
终于,到了今晚,她再也不用坐车子了。
嵩丽跟同车的四个女孩踏出门来,发现身处一座很大的宅院。看那院子亭台,肯定是很富有的人家。她们像待宰的羊儿,一排地站在院子里。
两个灯笼朝这边接近过来。拿灯笼的两个高大汉子在前开路,身后还有第三个男人的身影。
两个汉子停在女孩子跟前,逐一往她们脸前举起灯笼,好让后面那个男人能够察看。
男人的眼睛反射着灯光,仔细地看每个女孩的脸好一阵子。直至他点了点头,才轮到下一个。
最后一个是嵩丽。
灯笼映到近处来,嵩丽才看得清楚,那个似乎是大屋主人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他胸膛挺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很有威势。穿着一袭昂贵的丝绸衣袍,但那衣服其实并不太适合他。身姿散发着一种危险的力量,只是这么随便行走,就已经教人想象他一身战甲、手提弓枪的模样。
这主人的强悍气质,嵩丽非常熟悉在青冥山上,她天天都跟这样的人共处。
灯笼举起来。主人细看着嵩丽那带点惊慌的脸。
嵩丽同时亦看见这主人的脸,上面多处都是伤疤,尤其脸颊跟耳下两道最为显眼,好像曾经有什么东西从两个伤口对穿而过。
主人瞧嵩丽瞧得最久。
“很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就跟两个提灯笼的侍从离开了。
站在黑夜里的嵩丽仍然未知道,等在自己前头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我跟你相遇,并不是偶然的。”
姚连洲说着时,一双赤足在木板地上缓缓地滑过,同时腰肢沉着转动,肩臂舒展,一切都那么协调。赤裸的上身,每一条光滑白皙的肌肉,都隐藏着弹簧般的力量。
殷小妍知道,此刻能进入这里,亲眼看见巫丹掌门练武,是世上多少人梦寐而不可得的机会。这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她毫无意义,但她还是无法不去想,自己跟这个男人之间的距离。
在那巨大神像底下,殷小妍更清楚感觉自己的渺小。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要跟着他来。
偌大的巫丹山,却并无她存身之地。
“那时我在长安住进了鸡院,是有原因的。”
姚连洲立起一个弓步,一边缓缓打出一式“撇身捶”,一边又说。
殷小妍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当然了。鸡院就是为男人而开的。男人去鸡院也自然有他的原因……
“我去鸡院,是因为怀念我的师父。”
姚连洲打到最后的收势,双臂慢慢垂下,双腿立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结实的胸膛上都是汗水。
练功打拳时最忌开口说话,尤其练这等讲究深长呼吸的内家武术。姚连洲如此边谈边打,一套拳打完却无半点气喘,可见他功力之深湛,身体也已从中毒完全康复。
小妍听见他这么说,甚感奇怪。
师父?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师父带我下山,快马去了谷城。”姚连洲抹抹额上的汗珠,走到小妍跟前:“我们进了城里最大的一家鸡院。他掏出银两来,给我买了那儿最美的鸡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小妍的脸红得通透,几乎想捂着耳朵不听。但姚连洲的眼神告诉她,这是对他很重要的事情。
“师父这样做,是要让我以后不轻易受女人迷惑。”
他仰视玄武神的脸,仿佛从那儿看见已逝的师尊公孙清。
“当天他对我说:一个武者不可屈服于任何东西。甚至是对女人的爱慕。”
他的视线降下来,跟小妍对视。
“这十几年来我都不明白他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喜欢的女人。或者应该说,我还没有遇上我希望喜欢的女人。直到现在。”
姚连洲伸手,握着小妍的手掌。她感受到他日夕练剑磨出的掌心厚茧。又粗糙又硬。却也有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不懂得要怎样向你说我的心情。在这儿,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姚连洲这时说话,再无平日的自信与悠闲,显得很努力,却又有些不安,话语也变得急了:“在旅途上,我其实就已经很想带你回来……可是我不知道,回来以后我能够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因此就那样问了你。幸好,你选择了跟我回来。”
爱一个人,就是要向他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哪怕是最大的弱点;但姚连洲的战士本性,却在不断抗拒示弱。在爱情上,他无能一如小孩子。
小妍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姚连洲热烫的胸怀里。
“刚才看见外面那些弟子,你应该明白,我背负的东西有多重大,有多少人把性命和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因此我不能承诺给你许多。你甚至不会常常见到我。可是我仍然很想你留在我的身边。行吗?”
最伟大的男人,同时往往也最自私。
可是爱一个人,你永远不可能只挑他好的一面去爱。
小妍用额头支在姚连洲的胸口,垂着脸点了点头。她的泪水跟他的热汗混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