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笨蛋。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黑莲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黑莲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黑莲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黑莲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注:“猊下”本为佛教语,对高僧的敬称。在黑莲教是指“行事合乎神意的智者”。〗
黑莲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你……不是认真的吧?”
黑莲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巫丹山时,为的是什么吗?”黑莲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巫丹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巫丹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巫丹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现在黑莲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黑莲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这是黑莲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黑莲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黑莲术王是真的虔信黑莲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黑莲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2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注2:关于黑莲教义,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只见正在念咒的黑莲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这迷雾,正是黑莲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黑莲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黑莲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巫丹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我要进去更衣。”黑莲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去县城。”黑莲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邢猎与闫胜,跟佟晶、川岛玲兰、练飞虹等三骑在郊外重新会合,五匹马并行于官道之上,正折返回庐陵县城。
经过先前在城里与术王部众的凶险恶斗,紧接又进行急激的追捕,五人都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身体的疲倦感渐现,因此五骑都放慢行走。
未能追到那两个逃逸的恶人,他们心里都很不忿,途上没有心情交谈。就连最多说话的佟晶,此刻亦沉默下来。
之前的战斗,佟晶几乎就中了黑莲术王弟子的机簧袖箭,箭上更淬了剧毒。对方明明武功不如自己,却险被其所害一想及此,佟晶又惊又愤怒,对这等暗算手段深痛恶绝。
她看看就在旁边策骑的练飞虹。他已经是第二次用飞刀救了她。回想刚才练飞虹大展崆峒“八大绝”时那股无匹威势,佟晶顿时对这个举止古怪的老头改观,多添了几分敬意。
“谢谢你。”佟晶很小声地向练飞虹道谢。
飞虹先生第一次得佟晶好言相向,心里其实甚是兴奋,但此际却只微笑点点头。只见他脸容有些皱紧,眼睛不如平日有神,表情似颇疲倦。
邢猎也留意到练飞虹这模样,想到这位崆峒前掌门刚才连环击杀八人,接着又带头策马追踪敌首,体力实在消耗不少。毕竟练飞虹已经六十出头,之前他自己也承认因为年纪而日渐退步,看来最大的弱点正是在气力上不能久战。
练飞虹毕竟久住关西,自小在马背上驰骋,虽然疲累,骑马仍非常轻松。他连缰绳也不拿,趁这时候拿出腰带上的铁扇,抹拭杀敌后沾上的血渍。
另一边的川岛玲兰也一样,用纸擦拭野太刀之前她斩杀了五人,刀刃上沾的鲜血也半点不少。她将抹过刀的纸抛掉,那染红的纸随风在道上飘去。
川岛玲兰把长刀归还挂在鞍旁的刀鞘,顺道回后看看后面,向同伴说:“你们看看。”
只见后面那辆只有一匹瘦马拉动的车子,正缓缓跟随在邢猎后头几十步之外。六个随行的儒生带剑策骑,前后左右密切拱卫着马车。
六人时刻都紧盯着前方邢猎等人,目中不无警戒神色,左手更不时按在腰间佩剑上。车子一直与五骑保持着距离。
“真是的……”佟晶失笑:“要是真的动手,我一个人都杀光他们啦!这些书呆子,真不晓得他们想什么……”
“不要乱说。”闫胜驳斥她。
这些书生也许确学过几套剑法,但如此按剑戒备的姿态,看在货真价实的武术行家眼里,确实是有些好笑;然而闫胜也没有忘记,先前在郊道之上,这六个儒生守卫马车的时候,显露出一股毫不畏死的眼神与气势。那绝对不是强装出来的。
他们都称呼马车里的人为“先生”。
能够教出这样的门生,这“先生”又是个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