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习日勒死时他还未太懂事,关于父亲从前在黑莲教如何强迫妻妾服食烈性药物、促使她们诞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后来才断断续续从哥哥和几个幸存教徒口中听闻。
习小岩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数天,因身体被药物掏空了精气而死。
对于毫无记忆的爹爹,习小岩自然怨恨;但他同时也厌恶母亲。
你就不能反抗他吗?为什么轻易就向这种男人屈服,连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他?
姬女那个笑容,正好触动了他心底里深藏的这股厌恶感。
这也是为什么只是一眼,习小岩就被川岛玲兰这般强悍的女子吸引。
习小岩提起放在饭桌边的藤柄长刀挂回背上,朝韦祥贵勉强一笑:“你说的对,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尽情玩吧。”
韦祥贵耸耸肩。这样的怪人确实前所未见,他也没办法。
不打紧……他必定会渐渐改变的。女人、银子和酒也改变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还没有见过!
习小岩拉起斗篷头罩走往房门。
韦祥贵在他身后呼叫:“别忘了,四天之后又有另一场架,在沙头市!我今天已经跟接头的人谈好了,明天过去打点打点,你先歇歇,隔天才来!车子我也早雇好,你就养足精神吧!”
习小岩没有回头,只挥挥手示意听见,就推开房门出去了。
习小岩离开姬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宽阔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几家酒馆的灯笼仍然亮着。这夜虽天清气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儿把淡淡光芒洒在城里,并不甚亮。
习小岩身子包在斗篷中,抵着寒凉的风,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数步,他就发现那寂静街道前头有人影接近,且传来缓慢的马蹄音。
是个身材高佻的旅人,头脸包着布巾,右手抱着一个长长像盒子的东西,左手牵着一匹马,正朝习小岩这边走过来。
虽是暗夜中,习小岩从那身影看出是个女子,步姿颇是动人。
是流莺吗?还是正要回家的姬女?怎么会牵着马?……
习小岩与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来路,仔细观察却又发现:正向这边接近中的,不只她一个人。
女子后方及左右两旁小巷,都有人跟踪着,而且为数不少。
是贼人吗?要乘夜抢劫她手上的东西?
习小岩经过这阵子历练,知道越大越繁华的城镇,这种劫掠偷盗的勾当就越多,他亲眼就见过两次。
瞧着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习小岩心头燃起怒火。这伙躲在暗街中的家伙,让他联想起自己父亲:同样以弱女作牺牲者。
他没有想过什么“行侠仗义”。他只知道看见讨厌的人,就想打!
终于走到女子近前数步处。习小岩透过头罩底下,凝视对方脸巾之间露出的一双美丽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踪了。”习小岩保持走路的姿势不变,压低声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乱走。就这么平常地走到我后面去。让我来应付。”
那双妩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显得意外。她步姿却仍然镇定,抱着手里的大锦盒,牵着马缰,仍如常向前走着。
脸巾底下却在微笑。
霍瑶花没想过,习小岩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自从下午在东头市大街看见那一幕,霍瑶花就不再理会燕青的下落,转而对这个“鬼刀陈”生起兴趣来,因此才一直跟踪他到了这花街柳巷。习小岩进了姬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瑶花跟踪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燕青何以像见鬼般逃出“悦东楼”而去?
同时霍瑶花却察觉,自己已经被旧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动她知道对方人马里定有官差,为免波及无辜,不会在闹市贸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渐深,街道越来越寂静,她知道已经拖不了多久,正准备在这大街上解决此刻她只要臂指稍发刚劲,怀抱中那藏着大锯刀的锦盒就会破碎。
然后就在这时刻,她看见“鬼刀陈”出来了。
正好,就借他们去试试,这个人有多少斤两吧!
霍瑶花迎着习小岩走过去,本就准备与他攀谈。说什么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让跟在后面那群狗以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里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陈”也卷入战斗,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鸟。
可是她想不到,习小岩先一步对她说话,听他的语气还想一力保护她。
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霍瑶花借着月光,看见斗篷下习小岩那张脸。
习小岩已然进入作战的准备,一双乱生的浓眉皱在一起,眼目散射着如暴兽似的凶光。
他越过了霍瑶花。她禁不住回头看那背影。
习小岩其实比霍瑶花还要略矮了一点,但那宽厚的背项,却好像能把两个她都扛起来。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么东西。
这种毫无矫饰就自然散发的豪迈气势,像极了她见过的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这种神奇的相似,霍瑶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头,一动不动地停在他身后。
“混蛋,都出来吧!”习小岩在街中央吼叫。
跟踪的那伙人早就想向霍瑶花出手,此刻见她多了个同伴更无犹疑,都从街巷暗处奔跑飞扑而出他们怕霍瑶花还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赶来,不如趁现在占着数量上的压倒优势,速战速决!
街道一下子冒出来近十来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汉,手里各带着不同的兵器,还有捕盗用的长叉和绑索。
虽然,他们其实没有要留霍瑶花活口的准备。
霍瑶花看见其中三个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认出来都是从前楚狼刀派的故人。为首一人年约四十,两边发鬓已微白,手里提着一柄沉甸甸带有铁环的双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盘口分馆的馆主“响雷刀”范禹,与霍瑶花的师父、前掌门苏岐山是师兄弟,在刀派里乃是数一数二的大高手。他身旁两个楚狼刀派的后辈则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艺成后各在城内富户担当保家护院的首席,实力也在同门间出类拔萃。
范禹这几天正巧有事到来江陵县城办理,正是他认出了弒杀苏师兄的逆徒霍瑶花,失踪数年后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东头市大街上出现,于是马上通知城里的同门后辈召集人手。
此刻这十八名意欲围杀霍瑶花的豪杰,有五个是江陵县内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与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来助拳,另两人则为了霍瑶花项上那五百两银子的悬赏而出手;其余则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荆州府名捕李胜龙。李胜龙过去曾经擒杀霍瑶花的三个马贼心腹,却始终没能抓得着贼首的踪迹,数年来一直引以为憾。
今夜终于逮到你了。
李胜龙早就拔出宽刃腰刀,左手戴着一面坚厚的圆形大藤牌,正是他震慑黑道多年的绝技“马刀”。他有四个部下死在霍瑶花那伙恶贼手上,对这女魔星的仇恨绝不下于范禹。
十八人从黑夜冒出之后,紧接再有三个差役提着大灯笼奔来加入,他们负责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贼人乘黑暗走脱。
在场这些官差为了跟踪霍瑶花,全都没穿号衣制服,因此习小岩并没看出他们身份来,只以为他们全是盗贼强人。
范禹和李胜龙早就欲将霍瑶花千刀万剐,此刻明着就要开打,也不再多说话,挺起兵刃就朝霍、习二人直奔而来!
他们没指望霍瑶花会投降。
寒冷的暗街里,瞬间充溢着澎湃如潮的杀气。
习小岩没回头看霍瑶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开包裹着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这些敌人,跟日间在酒楼打的那几个家伙不一样。不能只靠单手拳法解决了。
“姑娘,我的模样有点古怪,你别吓着。”
习小岩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后,扯去包着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缠藤的长柄。
霍瑶花从后看着习小岩伸手握柄,一时只觉得他姿势有点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何处。
习小岩抽出那映射灯笼光芒的长刃。
自从私下巫丹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拔刀。
当习小岩将长刀完全出鞘,横向摆在身侧时,霍瑶花终于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儿了。
前头范禹等汉子也都同时看见:
天下间怎会有人手臂这么长?
这异乎寻常的身躯,未出招已具有震慑敌人之效。在场的十来个差役,虽然已经是官府里精挑、拥有丰富杀贼经验的好手,其中几个还是出身于名头不小的武林门派,但看见眼前这诡异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来。
捕役中就唯有李胜龙一个,仍旧举着藤牌冲在最前头。他身在公门二十余年,匪贼的什么古怪手段都见过,当中也不乏装神弄鬼之辈,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这条怪手,也不过是掩眼法。
会耍这种玩意儿的家伙,武功更不可能强到哪儿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于范禹跟两名楚狼刀派后辈,还有五个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瑶花,他们急步紧随李胜龙,准备等他一缠上这怪人就越过去,八个人一起上,誓要将那妖女的头颅砍下!
盯着来势汹涌的九人,习小岩把长刀举起,好像担在肩上,姿态架式毫无特别,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树一样。
他嘴角展露出异样的微笑。
掌门,现在我明白你当天独往关中的心情了。太快乐啦。
在他身后,霍瑶花感受到习小岩的肩背散发出一股涨溢的气,令人错觉他整个身体仿佛忽然变高了。
本来她也在暗暗戒备以防万一,右手五指已经按在锦盒上,准备随时穿透盒子,握住内里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胜龙举起藤牌保护上、中二路,盾后的腰刀同时暗自蓄势,将要砍击敌人的膝腿。李胜龙出身于岳州地堂门,这“马刀”得意技最长于低势下路攻击。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数,本来就较难防备,加上这刀出手时有藤牌遮掩,令对手延迟看见刀势,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击的最大弱点,是自己上方的头颈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个又大又厚实的藤牌作盾,则全无这种忧虑。
名捕李胜龙经常用砍腿刀招,另一个特别的原因就是这招较少致命,却一刀足以破坏对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轻松活捉贼人。
范禹看见李胜龙这个稳重无隙的架式,就加快欲从他右侧冲过去,借李胜龙的藤盾开出了一条路,让他可以杀到霍瑶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见了闪电。也听见了雷鸣。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这雷电的声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没能看清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随着一记巨响,有东西从他左侧猛袭而来,范禹别说以双尖刀去迎架,连闪躲都来不及!
沉重的撞击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飞撞之势未止,仍继续压向他,把他碰得横倒下去!
范禹狼狈倒地,顺势翻滚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脑门上方缠一圈,以防有敌人乘机攻来,然后才定神去看那撞击而来的是什么:
是李胜龙,手里提着的藤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胜龙这一摔,头脸撞在范禹肩骨上,着地后头脑欲裂,眼睛连方位都分辨不了。这位大捕头毕竟经验丰富,知道瞬间陷入了生死危机,自然就把保命的藤牌再次举起,护住自己头面。
另一次闪电与轰雷。这次的光芒却是逆向上闪。
藤牌被一股强猛的力量击得飞出丈外,李胜龙左臂抵不住那冲击,肘关节当堂脱臼!
李胜龙虽伤一臂,其实右手腰刀仍在;但敌人这刚猛无俦的刀招实在太过震撼,那本应刀枪不入、能抵挡一切的坚韧藤牌,竟如此不堪一击,顿时心神大乱呆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