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皆醉一咬舌尖,剧烈疼痛令他神志更为清明,他抬首,看向段玉衡:“我无事。”
无余方丈见他情形不对,原已要起身,却见林皆醉面上的神色几度变幻,到最后,竟又硬挣出一个平素的神情,随后林皆醉轻轻推开段玉衡拉他的手,整理衣衫,再度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极慢,似是借此梳理情绪一般。当他最后坐下的时候,如同一面打破的镜子再度拼凑到了一起,镜子上打破的痕迹当然依旧存在,但至少外表看上去,总还勉强算是完整了。
他看向无余方丈,“请方丈告知我实情。”
无余方丈那种悲悯神色更重,“好。”
长生堡一开始就怀疑上了林皆醉。
寒江一役,不算失踪的钱彤等人,当时确定活下来的,其实只有林皆醉与林戈二人。而林戈亦是伤重濒死,真正自重重包围中的绝境中活下来,且未受什么致命伤害的,竟只有一个林皆醉而已。
诚然,长生堡对钱彤等人也有怀疑,但最大的怀疑,终是落在了林皆醉身上。
早在林皆醉出发之前,长生堡就已飞鸽传书告知大理此事,这也是大理一早对钱彤等人进行调查的原因。而派林皆醉前往大理,虽也有调查钱彤的用意在里面,但另一方面,长生堡却也在信中请段氏对林皆醉代为监督,若发现有不妥之处,立即将其诛杀。
“当日里玉朗见你与玉衡一起回来,很是吃了一惊。”无余方丈叹道。
“玉衡是段氏这一代里最小的一个,也是武功天赋最好的一个,他对江湖事无甚兴趣,但对认定的朋友却极为热枕。玉朗一开始以为这场金兰结拜,是你着意欺瞒。那几天他说是去调查钱彤,其实调查的是你来大理之后的诸事,后来他发现玉衡所言并无虚假,亦觉难以判断你的身份,又恰逢曲莲之事,因此他便趁此机会把你带来,请我们这些老朽看一看你,代为鉴别。”
林皆醉点了点头,并未答话。
无余方丈道:“先前见你之时,其实老衲亦难分辨。”
林皆醉不由抬首看去,却听无余方丈续道:“然而你先看出茶中毒药,救了大家。此后又不顾性命安危,救了玉衡。若真是内心狠毒的内鬼一流,焉能如此?老衲自悔未曾识人。但长生堡已然疑你极深,回去并不适宜。皆醉,现下老衲再以长辈身份问你一句,你可愿留在大理?”
你,可愿留在大理?
段玉衡在一旁倾听,闻得无余方丈再度提问,十分关注,却听林皆醉道:“多谢大师告知。”
“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他缓缓道。
“在下自幼便生活在长生堡,一身武功亦是长生堡教导出来。至今已有十三年,若仅仅因为寒江一役,长生堡不会疑我如此。”
“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原因?”
无余方丈看向他,眼神深深,“你刚才为救玉衡,用了何人的武功?”
林皆醉倏然一惊,无余方丈的声音轻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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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玉京第一杀手邢猎纵横天下,刺杀之术无人能敌,你救玉衡的,便是他的得意招式失空斩吧。”
“你一身武功是长生堡教授出来,但长生堡可有教你这个?你可知道,北疆天之涯的首领杨守,据说曾得到邢猎临终前的手记,继承了当年玉京第一杀手的武功?”
林皆醉坐在外面的石阶上,天如水,月似钩。
林戈依旧抱剑站在不远处,就仿佛这个姿势一直没变过。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不高兴?”
林皆醉怔了一怔,“我……”
“你,要离开,长生堡?”
林皆醉抬起头,诧异看过去,林戈指指自己,“我,跟在后面。”解释了这一句,他也没等林皆醉答话,“你要走,一起走。”
林皆醉又是一怔,心中骤然升起几分暖意。
他看向林戈,正色道:“我不能走。”
林戈带些疑惑地看向他,问:“为什么?”想一想他又改口道:“因为谁?”
因为谁?确实,长生堡里面还有他重视的人,不能轻弃。但这并非唯一原因,他道:“寒江一役尚未查明,四十名雷霆不能白白送命。”
他带他们来到寒江一片天,他们却在那里白白送了命,身为首领,手下惨死,原因未明,他怎会在现在离开,又怎么对得起那些枉死的雷霆?
林戈看了他一会儿,道:“也对。”便转过头,继续数天上的星星。
段玉衡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四弟,你没去吃晚饭?”段玉衡问。
林皆醉摇了摇头,段玉衡说:“算了,我也没吃。想想我就生气,他们怎么不相信你啊?”
他这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倒比林皆醉自己还要愤慨。林皆醉看着他,想到这一路上的经历,段玉衡对自己的维护,终是道:“我确实会失空斩。”
“那又怎样?谁说邢猎只能有一个传人的。”
林皆醉想,你认识我才几天,就这样不由分说地信任。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不知道杨守的手记是怎么回事,不过……真正的清明手记在我手里。”
段玉衡“啊”了一声,林皆醉笑了笑,“我父母早早过世,长生堡的岳堡主把我带回去养大,刚到长生堡的时候,我过得……不大开心,从父母的遗物里找了本杂书看,靠着那本书度过了那段日子。那本书没有封皮,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后来长大了,了解了不少江湖上的事情,这才知道那本书当是邢猎的遗物。失空斩,还有当初在山上布置的十万尘网阵,我都是自他的手记中学来。这件事情,我确实瞒着长生堡。”
段玉衡道:“那他们也不该怀疑你!”又道:“方丈伯父说,你救我的那一招就是失空斩?看着可真厉害。”
林皆醉摇头,“我从小武功天赋平平,并没有练成失空斩,真正的失空斩,料想威力要厉害许多。”
段玉衡安慰他道:“大哥评点天下英雄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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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把你也算在里面了,千万别这幺说。”又想到自己来的目的,便正色问道:“四弟,你留在大理好不好?”
他态度认真,林皆醉自然也不能随意,道:“抱歉,我不能留下。”
段玉衡一下子就急了,“为什么?大理不好?”
林皆醉摇摇头,“大理很好。”
他正要告知段玉衡自己不能留下的原因,恰在这个时候,段玉朗也走了过来,笑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去吃饭,在这里做什么?”
段林二人连忙起身,段玉衡一见段玉朗很是欢喜,道:“二哥,你看四弟,怎么说都不肯留下。”
段玉朗掌管大理事务,人情世故熟透的人,对林皆醉作此决定并不很惊讶,取笑道:“定是你心不够诚。”
段玉衡险些跳起来,“二哥你说什么?”
林皆醉一看段玉衡当了真,只得转移话题道:“二公子,曲莲可关押妥当了?”虽然先前曲莲已被段家独有的点穴法点中,但此人易容本领高强,又擅用毒,却也实在需要小心。
段玉朗笑道:“放心,我把他一身衣服都扒了,鞋袜都脱了,换了套普通僧袍给他。就他真逃出来,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又抱怨道:“别说,这人一身玩意儿真多,又是毒药又是暗器,尽藏在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连鞋底都塞了盒毒粉。这些用毒的人,不小心真是不行。”
林皆醉微微一笑,段玉朗也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很大,嘴角咧开一个几不可能的弧度,眼睛却眯了起来,这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段玉衡道:“二哥,你扮什么鬼脸?”
段玉朗没有答话,忽然间,他的七窍中都流出血来。
一直到了很多年之后,段玉衡始终都还记得这一幕。
夜色晦暗,月色昏昏,他的二哥,段氏实际的掌权者之一在他面前七窍流血,缓缓倒下,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在段玉衡的身后,一间间的禅房灯火熄灭,同样再也不曾燃起。
有那么一段时间,段玉衡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石像。直到林皆醉已经过去查看段玉朗情形的时候,他才终于发出了声音,“二哥,二哥!”
他踉踉跄跄地就往前冲,尚未来到段玉朗身前,林皆醉已然拦住了他,防止他碰到段玉朗身体,“三哥,节哀。”
段玉衡猛的转过头,“你说什么?”
“节哀。”林皆醉手上加劲,扣住段玉衡,“二公子已死。”他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可能更为残忍,但却不得不说:“不要直接触碰尸体,二公子中了毒。”
段玉衡用力挣扎起来,以武功而言,段玉衡本在林皆醉之上,林皆醉心知再挣扎几下自己未必制得住他,只得用力扭住段玉衡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你看,禅房的灯都灭了!”
段玉衡抬眼望去,霎时滞住。
保国寺占地范围极其广阔,禅房成片,这其中除却无余方丈、无名大师等七位高僧外,其余僧人亦有数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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