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山家的老爷子在白玉榻上坐得四平八稳——看着气是消了些,没有昨日那般严厉了——见着江砚来了,倒也算是和善,给了他几分面子,先示意他坐,让族中子弟倒上了茶端上几块茶点,闲杂人都退下去了,才率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清嗓子,开口:“江家小辈,言行可以随意些。”
江砚坐着不动,不愿意再相信这群人的任何一句话。他与老爷子平视,这个举动得到了老爷子的允准,不然莫说是他区区一个破落下属家族的晚辈,估计在整个九山家也没有几个能有这样的权利。
他打量着这位剪着干净利落短发、下颌没有一点胡茬子的老人,心里没底。新人类普遍衰老的慢,眼前这人虽然有着明显的皱纹,可精气神相当不错,眼睛也锐利明亮,看着也就像普通人的七十岁上下,可这人是新人类,尚不知几花,但实际年龄肯定还要往上。
九山家能拼到c国第一新人类垄断家族的位子上,必然相当不凡,而此时这个庞大家族的首脑正安哉端坐在自己面前,说不惊惶那是假的,江砚感觉如寒芒在背,呼吸凝滞,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老爷子也没真期盼江砚能对他们卸下敌意,他同往常跟人交谈那样,直视着这个稚嫩的晚辈,润了润嘴唇,问:
“愿意去上学吗?”
“......什么?”
“我问你:愿意去上学吗?”
江砚一怔,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问题几乎等同于:愿不愿意融入新人类团体?
但是上学是他一直渴求的事,并且眼下除了回答“愿意”他也再没有其他的出路可走。于是他说:“愿意。”
老爷子没有表达出丝毫意外,只是一颔首,把玩着手掌中的鹧鸪斑茶壶盖儿:“你身体里的血应该是受‘乌德希多’的影响更深些,乌德希多是战争神明,你非常适合往这方面发展......报专门研究这位外神的学科很有优势。”
“报这门课,最后我会变成乌德希多家的下属,像是审判会上那些长袍一样吗?”
像他们一样不怕死,跟没有感情的武器一样,随时可以为了乌德希多家的利益抛弃自己的生命么?江砚没有问出口,他相信眼前这位家主能够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
老爷子手上动作一顿,并未隐瞒:“是。”
“我不愿意走这条路。”
“是不愿意成为乌德希多家的幕僚,”老爷子垂眼,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还是不愿意和新人类扯上关系?”
这话相当不客气,江砚骤然沉默,这几乎不能算是试探,而说得上是明晃晃的质问了。如果不是老爷子的声调还是很平稳,恐怕就算得上是新人类团体在对他发出警告了。
老爷子不留他消化这句话的时间,这本来也是一句很直白的话。他只是略微打量了这个小辈一眼,喝了一口茶,笃定地得出结论:“那么你也不会愿意学c国文史学论了。”
江砚还是没说话,但是神情已经答复了老者。
“那么你要学什么呢?晚辈?”老爷子放下茶杯,用指节敲着膝盖,他的指节苍劲有力,微微有些发白,“如你的愿,离杀戮远些,去学新人类医学,和老大那样当个后备军?”
他敲击腿骨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因为他看见眼前的青年眼睛微微一亮。
江砚知道他在说九山宫。九山宫原本学的是化学化工,没有考取联校,但是凭借在其领域内凌绝众人的能力为新人类器用,即使他本人并不愿意介入这个组织,但评审会开出的丰厚科研资源条件实在过于优渥,以至于吸引这个科研疯子二修了联校的新人类医学。
实际上九山宫和评审会应该处于一个“合作”的关系上。
所谓新人类医学,就是针对新人类的机能构造孕育而生的辅助性专业,本质上就属于后勤线,在崇尚绝对力量的新人类眼中,这样的人必然没有拉拢的价值。
那么他们也就不会和他有过深的交流。
一想到这,江砚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可他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好极力克制着,显出一副仅仅是对这门专业感兴趣的样子,试图用平缓的语气道:“我希望能够选择这门新人类医学。”
“选这一门专业,很可能到了年纪也进不了评审会,只能留在地方机构或者家族里。”老爷子吐字清晰,着重强调了选这一门专业的后果,将现实赤裸裸地平铺在他面前,“虽然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好事,但你要考虑清楚。”
江砚深吸一口气,倒也认真地权衡了许久。只是为了避免“亲手造成杀戮”,选择这门专业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进不进得了评审会——虽然他对那地方避之不及——是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的事情,也许加入评审会能把没落的江家扶起来也说不定。
老爷子也不打扰他,容许他沉默地坐在那儿,而后自顾自地摊开一本书读起来。
待他书读了二三章,才听到有微弱的响动,波澜不惊地一抬眼,果然看见江砚在微微活动着发麻的身体,心里明了:这么久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不麻才怪!
这么一活动,江砚也顺势开口了:“我想清楚了:我愿意学习新人类医学。这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后果我会承担。”
这是他人生中自主做出的第二个决定。第一个决定因为完全不知道其后果是什么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事已至此,也断然没有后退的可能。
对老爷子愿意将所有可能摊开来同他指明,他感到敬佩,除此之外,他对新人类的抵触并没有因此消减,而新人类医学专业既能让他免于直接介入新人类的争斗,又能让他洞悉新人类的弱点,以便自卫,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他最好的选择。
“决定好了?”老爷子没有评价他这个决定的好坏,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江砚点一点头。
“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去吧。”老爷子对这样一个绝佳战争苗子转而选了冷门专业这件事并未感到任何惋惜,只末了补充一句:“你现在这样,毕竟是老九造成的,我吩咐过她在学校里多照顾你一些了。”
“虽然我对你加不加入九山家没什么意见,但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就把你当老九那一脉的小辈看。在学校里遇上事,可以报九山家的名号,”老爷子把书合上,站起身来,示意江砚可以离开了,“出去的时候知会大先生一声,让他把老九叫进来。”
.........
...
八月,赤道区域,暴雨滂沱而至。
开学日期在九月,然而九山明——也就是eлex——执意推掉乘家族飞机前往的提案,从兄长九山商手底下的船舶公司里包下一艘私定游轮,备好充足的物资,打算带着本家子弟走海路抵达目标海岛。
在海上走了十几天,离海岛愈近,风浪更大,暴雨也如同石子儿般往身上砸。纵是这样底子稳的大船,也免不了在海上颠簸,绣着九山家家徽的旗子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本家恍然大悟:这样恶劣的天气,飞机是不能够直行抵达的。
游轮在海上歇个三两天,等太阳出来了,才继续航行。总之大的风暴是没遇上,但在海上这么颠来复去的,也够这帮京城的少爷小姐们遭老鼻子罪了。
但九山明完全不在意这群人心里头是不是有怨气,她过的很舒坦,看看书钓钓鱼,搬个小板凳坐在栏杆边儿上欣赏欣赏海上明月,时不时还在屋子里拉拉手风琴。
相比起他们,本就是南方人的江砚适应得倒不错。
等到了海岛,几个稍微不那么强健的已经趴在礁石上吐得天昏地暗,须得同族们相互搀扶着才能拖着软腿勉强走几步。九山明完全没有上去搀扶一把的意思,这下人手便不够,江砚想离远些都不成,只得上去帮忙。海岛上的风是潮湿的,带着海洋的腥味,京城人多受不惯。然而等进了联校,见到的就不仅仅是家族里的人了,所以不管再怎么不适应,九山家的青年们都强挺起腰板,深呼吸给自己打气,尔后面色如常地跟着九山明踏过联校的大门。
学校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他们的面色也并没好到哪去。负责接待的老师吩咐工人去卸他们的行装,与他们擦肩的学生都习以为常地向九山明行礼问好。
登记信息的老师给他们对照表单:“c文史研究生,九山明。三年生,......今年新入学的有......江砚?闽南江家有独立的表单。江砚是算作九山家的吗?”
江砚顺着她的引导看去,五六个年轻的东方男子站在他们不远处,视线同他对上,先是疑惑,尔后又显出几分嫌恶的神色来。
他心里小小的期待和归属感破灭了。他们必然也听见了那些流言,而他也确实没有资格回到他的家族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