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脚不知道救她的人就是舅舅蓝细牯。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时,还惊魂未定。
但她心想,以后再也不会怕土匪了。
下次再碰到土匪,她就和他们拼命!大脚一回到家里就拼命地喝水,一口气喝了好几大碗的水,喝完水之后,她才觉得心安了些。七嫂看她今天有些异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没事。七嫂认为她是累了,想弄点好吃的给她吃,可是找遍了整个穷家,只找到一点野菜。七嫂就把野菜熬给她吃了。
吃完野菜,大脚就呼呼地睡去。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骑着黄羊来救她,那人就是白天里救她的那个人,她的亲舅舅。在梦中,她知道了那人的身世。
我叫蓝细牯。那人说。
那人给她讲了一些经历。
松林里鼓荡着一股空旷的冷风,豹狗的嗥叫声被那空旷的冷风紧紧包裹着,凄厉地挣扎冲撞,企图撕裂野猪坳山林寒冬的黏稠的夜色。
松林的深处燃烧着一堆火。
那堆松枝燃出的烈火在野猪坳的山林中温暖了那一块空间。
火苗在往上蹿。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脆裂声和爆破声。风卷过火堆,许多金色的星子升腾起来扩散之后无声地自行熄灭,如一颗颗微小的流星。
蓝细牯就那样躺在篝火旁,身上盖着一领蓑衣,呼呼沉睡。那杆老铳被他的右手紧紧地抱着,贴在身上。细牯的呼噜声山响,像一阵一阵沉闷的鼓声,随着他的心脏不停地有节奏地搏动着。
山林深处有许多幽蓝的眼睛在盯着散发出强烈气味的细牯。那些幽蓝的眼睛长在那些或凶或狠的野兽的头上,狰狞而又恐怖,那种透彻的冰凉给野猪坳昔日的阴森山林增添了几分寒意。
细牯在沉睡。
他身上长着一百双眼睛,分布在他全身的眼睛没有沉睡,在四周搜索,搜索另一双野兽的眼睛。那杆老铳填满了砂铁和火药,那堆篝火的四周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密集的陷阱。
野兽蛰伏在细牯的周围。
细牯埋葬了父亲的尸体之后,他来不及去看一眼苦难的妹妹碧玉,就背起父亲的那杆老铳,上了野猪坳丛林,他发誓要杀死那只残害他父亲生命的豹子。那只豹子肯定还在野猪坳丛林里游荡,就像碧玉永远无法走出李家大屋那样。
细牯要杀死那只豹子。细牯还要杀一个人,那人就是李家大屋的主人李七生。
细牯决定收拾那只可恶的豹子之后再去收拾李七生。复仇的火焰在细牯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他常在空寂的山林里,独自坐在树下,抚摸那杆老铳。那杆老铳是细牯家的传家之宝,像野猪坳乡村里的所有猎手那样,老铳也是细牯家祖宗三代赖以生存的武器。从细牯的爷爷开始,他们家在野猪坳盆地上的土地和房屋因为贫困欠租还债变卖出去了。他们三代人从那以后就在野猪坳山坡上搭起了茅草屋,艰辛地度着岁月。一年到头,细牯家几世单传的男人们就背着老铳在野猪坳山林中游荡,打些猎物到镇上去卖,换些茶米油盐回家度日。
细牯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去赌博欠下了李七生的债。人类的贫富贵贱在狭小的旧时代的野猪坳乡村里是那么一目了然。有钱的富户都搬出了围屋的小家,自家去建大堂的大屋了。那些流行一时的三进三出高大门楼的大屋,在野猪坳贫困的乡民眼中是毕生的渴望。
碧玉进了那气派辉煌在野猪坳乡村为数不多的大屋之后就再也没走出来,这是细牯没有料到的。他只是等待那么一日把那该死的豹子和李七生杀死之后,就把如花的碧玉小妹救出火坑,远远地逃离野猪坳乡村,可他没有如愿。
野猪坳冬天的早晨沐浴在厚重的乳白色的浓雾之中。山林里的那堆篝火已经剩下一堆冒着几缕轻烟的死火。
单薄高挑的细牯把那件黑粗布的破棉袄往身上扎紧,掀开了身上的蓑衣。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痛快的呵欠,惺忪的双目透过浓雾,看到了一个迷离的太阳的光晕从东面的林子里跃出来。
细牯感觉嘴里又苦又涩,有股腥臭味扑出来。
又一个漫长的冬夜过去了,细牯还是没有等到凶豹的出现。他内心想发火。他举起那杆老铳,对着空蒙的远方的那个圆圆的红色光晕勾起了扳机。一声轰响,震醒了野猪坳山林的早晨。许多山林中的鸟儿雀儿纷纷惊惶地从这一处扑棱棱地飞到另一处。
砍柴人已渐渐上山了。
山林间又有凄婉或悠扬的山歌声如水如雾般弥漫在冬日的野猪坳山野。
细牯扛起老铳,背上蓑衣和装猎物的竹篓子,走向另一片山林。他铁青色的脸上洋溢着一股杀气。
那是旧野猪坳乡村的自然和人逼出来的一股子杀气。
细牯在丛林里穿行。
细牯在丛林里穿行时,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他记得在童年的一天,父亲带他去看老阿姆的情景。他记得老阿姆松树皮般的老脸上呈现出一朵鲜花般的笑容,让他胆战心惊而不知所措。
老阿姆没死的时候是野猪坳乡村年纪最老的人,老阿姆的神秘还在于她会看相断人凶吉。当细牯的父亲把细牯领到老阿姆面前,老阿姆在迟暮的阳光中灿然一笑之后,恢复了那木然之状,伸出两个颤抖干枯的指头,在细牯面前停留了一会儿就收了回去。接着老阿姆闭上了眼睛,在那围屋的门前享受暮年的阳光了。细牯记得父亲惊惶地拉起自己的手,匆匆离开了老阿姆,回到了山坡上的茅草屋。就是在以后细牯成了山里的一条汉子之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老阿姆伸出两个手指头后,惊惶地拉起他的手匆匆而去。
在野猪坳乡村的进化史中,留下了许多谜,有些谜在后来一个一个被解开被证实,但也有许多谜无法破译,成了死结。
细牯十岁那年,他爷爷死了。
就是那年细牯父亲欠下了李七生的债。细牯的爷爷得的是一种怪病,野猪坳所有的郎中都无法诊断那是什么病,那老者就那样一天一天地枯槁下去,两眼空洞无物,所有的肌肉都溶化掉了,全身上下除了强烈撑起的血管就是老旧的骨头了。在细牯的印象之中,爷爷的脸色始终是死灰的,像野猪坳神秘庙后殿的饿死鬼,细牯在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茅草屋里陪着爷爷。爷爷老想说话,当他吃力地坐起来,睁着两只可怖的深陷的双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时候,细牯看到爷爷干枯而突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就听到五岁的妹妹碧玉哇的一声大哭。那时,细牯就想到了生下碧玉就两腿一蹬逝去的妈姆。细牯知道,爷爷要吃鸡,爷爷苦了一辈子,没吃过一个整鸡,他不要小鸡,他要吃一个家养的土鸡。爷爷在野猪坳这盛产肉味鲜美的土鸡的地方待了一辈子,也没吃过一个整鸡。细牯就说:“爷爷,阿爸马上就回来了。”言下之意很清楚,细牯爷爷无望地重新躺下,破棉被重新盖在他瘦骨伶仃的身上,随即一声接一声地粗重喘息起来,和碧玉的哭声连成一片,细牯的目中积了一层泪。
细牯在山林里行走。
他听到了锦鸡的叫声。
从早晨到傍晚,他一直在山林里行走,他要找到那只凶豹。
傍晚稀薄的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冷。细牯扎了扎腰间的罗帕,觉得有股气一直往下沉,他听到锦鸡清脆的“咕咕”声之后,眼中亮出了两颗红彤彤的太阳。
他循声而去。
山林的寂静使他准确地判断出了锦鸡所在的位置。在山林里等待豹子,他必须打些别的猎物去换吃的,而锦鸡是不折不扣能换来好价钱的猎物。
锦鸡慢慢地进入了细牯的视野。
细牯看到那只硕大的色彩斑斓的锦鸡蛰伏在那火草丛中,橘红的火草在夕阳的红光中如一团燃烧的山花,而那只美丽的锦鸡给那团红光衬托出一个美丽的内核,犹如一颗精美宝石里面镶出的花朵。
细牯缓缓地选了一个犄角的位置,伏下了高挑的身体。他装填好铁砂和药硝,缓缓地举起那杆擦得锃亮的老铳,瞄准了猎物。细牯继承了父亲和爷爷那种天性,所以他的枪法出奇地准。
瞄准那猎物之后,他把枪口往猎物头上面抬起了约摸半公分,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把一个石子朝锦鸡扔过去,在他石子扔出去的同时,枪声响了。“轰”的一声山响,眼看着锦鸡叫了一声垂直地飞起,一头撞到铁砂上,血和羽毛从夕阳的光圈中轻描淡写地凄凉飘落。
细牯站起身,收好铳,一步一步地朝锦鸡横陈的尸体走去。
他又击碎了一颗宝石,他和爷爷一样,永生永世无法保留或者享有那宝石。
细牯捡起锦鸡的样子极愚笨。
他身上一阵发冷,风刮过林子,哗哗地响成一片涛声。凶豹在哪里?
细牯很清晰地记忆起爷爷临死前看到一只喷香的白切鸡时那种亢奋的情景。他知道那只肥硕的山地土鸡来自于父亲的手,但他也知道因为那只鸡,父亲最终把碧玉也赔上了。
那是个寒冷的晚上,细牯摸进了李家祠堂后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充满了烟草焚烧的味道,也充满了各种腐朽的臭味。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两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如阴间的鬼火。桌上四周围满了野猪坳贫困而贪婪的人们。
他们在赌!
“押!”
“押!”
许多嗓子里迸出绝望和希望的交响。
细牯爹看着桌子上一堆一堆的铜钱和白花花的光洋,眼中迸射出灿烂的光彩。他挤了进去。
起初,他只是看人家赌。他看着有人把一把把的铜钱掏出来,有人把一把把的铜钱装进口袋。着魔似的人鬼叫着赌红了眼。
“麻老四,你赢了!看清楚,六点!”
三个骨头骰子在桌面上跳了一阵停住,一个两点一个三点一个一点。眼光都停留在那桌子上面。
麻老四,那个像吸了鸦片一样精瘦的汉子,咧开满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干笑着把庄家面前的光洋揽过去。他那细小的鼠目里闪动着金子般的光芒。只见麻老四这个下三烂的剃头佬收起那堆光洋,蛇一般钻出人群,溜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笑。
庄家,那个戴着瓜皮帽的肥佬,脸上也堆起虚假的笑容,不停地说:“没事没事,赢了就走,输了再来。”其实他心里刀割般地痛,人群中有两个人抢上去,占领了麻老四刚才发财的位置。
细牯爹松树皮般的手伸进了士林蓝长衫里面的口袋,口袋里的那把铜钱被他捏出了水。他的牙根一阵发痒,他使劲咬着牙,双目死死盯住桌上的光洋,至于赢家的欢乐输家的哀鸣,他一概不顾了。
他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中往前移动了沉重的脚步。
“嘘,就这么几个破铜钱,还想来赌宝,我赔不起哟!”
庄家阴森森地笑着说。
在山林里横行一世的细牯爹萎缩了,钢牙咬得更紧了,似乎马上就要碎裂,一股血往颅顶上涌。
“去向李七生借,李七生在放账咧。”
庄家大声说。
细牯爹的眼睛一亮,脸涨得通红,像被谁泼了一盆猪血。他转身挤出人群出了那屋的门,朝李七生家奔去。
那个晚上,他把碧玉赔了进去。
可无论怎样,他还是提了一只鸡回家。
当细牯看到爹醉酒般地提着那只肥硕的土鸡回到茅草屋时,他第一次觉得父亲站得那么稳实,如野猪坳的山峦,他不知道父亲的心在滴着血,在淌着泪,又苦又涩的血泪。
细牯爷爷当初看到那一盘白斩鸡后努力睁大眼睛口里吐出最后一口长气闭眼过世的样子,让细牯感到辛酸。细牯真切地看到爷爷的喉结最后滑动了一下,就离开了野猪坳山地的人间。
当时碧玉的哭声破屋而出,在山林里隐隐地飘荡。
细牯不知所措地站在爷爷的床前,看着那盘白斩鸡发呆,爷爷的死亡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灵打击。就这样,细牯的爷爷带着一丝满足一丝遗憾进入了冥冥的黄泉路。
凶豹在哪儿?
凶豹就在野猪坳的原始丛林里,细牯守了许久也没找到它的踪迹。
又一个寒夜过去了,又一个白天来临了。
森林中的各种鸟儿欢叫的时候也是他心中最绝望的时候。就在这个中午,他听到了一种来自远古洪荒的吼叫,是豹子!
他提起老铳,那杆被他擦得锃亮的老铳,循声而去。
他什么都不顾了,他走得那么匆忙。
他觉得内心鼓荡的那股火焰在熊熊燃烧,他觉得内心那股冲动像要决堤的河水冲撞出来。一种原始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饥寒交迫的身躯。他循声而去。
他心里那口恶气在鼓荡。
他想,发泄那口恶气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许久的等待是为了那个爽气的日子!
他要杀了豹子!然后杀了李七生!
他的心被撕裂了,流淌着赤红的血,浸着那颗明晃晃挂在天空的日头,那温吞的冬日的日头。
他朝凶豹搜寻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头豹子?
他记得父亲曾经猎过一头豹子。那头豹子被五大三粗的父亲用那杆老铳洞穿了两只眼珠后扑地而死。细牯的父亲那时还很年轻,那种无法比拟的威风和神奇,的确在老虎、豹子、豺狼出没的野猪坳原始丛林里扬眉吐气了一阵子。可他最终还是丧生在凶恶的豹子锋利的爪牙底下。人和自然的搏斗中产生了许多恩恩怨怨,而以失败告终的永远是人的肉体,尽管人类的灵魂在土地的上空久久萦绕成为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野猪坳漫长的发展史中,有多少野兽死于人的手中,又有多少人死于野兽的爪牙之下呢?谁也无法说清楚,只是在回忆中增添一些教训罢了。
细牯看到了那头豹子。
那是一头凶悍的金钱豹。那头金钱豹从那草丛中缓缓地旁若无人地走着。
那凶狠的双眼似乎蔑视万物的存在。
豹子也在搜寻着它所需的猎物。
细牯心中的那股怒火一下子冲到颅顶,如迸射的岩浆爆裂了地表皮层。
他找了个很好的位置。
他举起那杆老铳,眯起一只赤红的眼睛,把所有的愤怒仇恨都倾注到另一只眼睛下,瞄准!
天杀的金钱豹!
那些曾经贫困而欢乐的日子就那样溜走了。
猎人的欢乐就是消灭最凶恶的猎物。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细牯身上流着祖辈的血液,具备山里猎人的那种粗犷、野蛮和以死相搏的精神。
他从小到大,尽管历尽饥饿和寒冷,但他的心理发育得无比健康。早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用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收拾了一只凶猛的豺狗,得到了父亲的赞许和承认。
细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白花花的阳光铺在野猪坳的山林上面,他扛着那只血淋淋的豺狗踏进家门时,细牯的父亲正在擦那杆老铳。他想起爷爷以前抚摸那杆老铳,然后一松手老铳滑到地上,父亲跪下去沉重地拾起老铳的情景,那情景他永生永世也无法忘却。
细牯把那只血淋淋的豺狗往地上一扔,他父亲马上抬起了头,注视着细牯。那死物撞击地面的声音父亲太熟悉了,那沉闷的声音让他激动。
父亲站起来,打量着儿子,审视着儿子。
突然,父亲爆出一阵“嗬嗬”的大笑。那笑声让碧玉惊得眼睛溜圆,让刚刚步入成熟少年的细牯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和胆识。
就在那一刹那,细牯觉得自己纯粹地成了一名客家山地真正的汉子。
父亲笑得热泪纵横,笑得荡气回肠。
笑毕,他把儿子拉过来,把那杆维持他们全家生活的老铳交给了儿子。
细牯接过了那杆老铳。
细牯听到法鼓的声音从九天降落,那世代相传的雄性血脉暴胀了。
他瞄准了豹子。
细牯紧扣扳机的食指扣了下去。
“轰——”的一声。
铁砂在豹子的头上炸开。
豹子受伤嚎叫着朝细牯狂奔过来。
这要命的一枪没让豹子倒下,反而威胁到细牯的生命了。
细牯没来得及装填火药和铁砂,豹子一跃而起,朝他身上扑了过来。
细牯觉得自己死了。
豹子会准确地抓住他。
然后咬断他的喉管。
他的所有等待和守望,许多日子以来的良苦用心,就在这一瞬间泯灭了。
他哀绵地嚎叫了一声:“天哪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跃起的豹子扑倒在他面前死了。
豹子的死和那“砰”的一声枪响有关。
这是洋枪的声音。
区别于老铳的洋枪的声音。
他看到了一伙人。
那伙人朝他围过来,那伙人衣衫破烂,那伙人就是在山上打游击的游击队员。
细牯和那伙人走了。
就那样,细牯走向了另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