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脚觉得这个夏季出奇的热。
山野无拘无束凉爽的风被毒日头吞噬了。早稻在闷热的空气中渐渐地饱满、成熟。望着田野上渐渐变得金黄的稻穗,李大脚心里有了某种甜蜜,稻谷成熟的香息勾起了李大脚心底对丰收的渴望。野猪坳乡村的人们也在稻谷成熟的香息中充满了对丰收的渴望。
在这闷热的夏季,早稻收割之前的那段日子里,野猪坳乡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四清”运动或许是*****的前奏,反正,“四清”运动开始后,野猪坳乡村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李大脚的人生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野猪溪的溪流汩汩地流着。
清晨淡淡的青雾在野猪坳乡村的上空缓缓地游动着。
李大脚从野猪溪里挑了两木桶的水,婷婷袅袅地走在村道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跟在她身后。
那戴眼镜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军帽。
李大脚对年轻人说过,这么热的天戴帽子会长瘌痢的,年轻人笑道:“不讲卫生的乡下人才会长瘌痢,我们城里人天天洗头的。”他既然在这闷热的夏季还能戴住帽子,这让李大脚心里不舒服,她不知道这城里来的大学毕业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跟在李大脚身后的年轻人叫黄善文。
黄善文是省里派下来的“四清”工作队队员,负责指导野猪坳大队的“四清”工作。李大脚不相信他是大城市里来的读书人,因为他的傻乎乎的样子和她心目中的贵生那温文尔雅的形象相差甚远。
黄善文一来到野猪坳乡村,就闹了一个大笑话。
他竟然被一泡屎憋坏了肚子。
他来的那天中午,大队书记李堂材特地割了几斤肉,杀了一只山地肥嫩的土鸡招待他。在大队的小食堂里,李堂材一干大队干部陪黄善文边吃边喝,讲一些十分淳朴的客气话。黄善文初来乍到,对野猪坳乡村的情况不太熟,但这样热情的款待让他感到了某种亲切——边地山民的亲切,于是就放开肚子大吃起来。
东西吃多了,自然要排泄。
但黄善文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排泄。
他住的大队部的那间屋里没有抽水马桶,大队部的院子里也没有公共厕所。
他在乡村找厕所,可乡村里的茅坑又臭又破,而且苍蝇到处都是。他愣是不敢进去。他很无奈,只好忍着。
这一忍,就忍出了毛病。下午,他和大队里的干部们开会时,肚子突然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这可把支书李堂材吓坏了。看着他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的样子,大伙竟不知所措。黄善文痛得没办法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狂奔出去。
他随便找了个又脏又臭的茅厕,钻进去捂着鼻子,稀里哗啦了一通之后,才感到了畅快,肚子痛的感觉顿时消失。当他提起裤子,逃也似的出了茅厕的门,他看到李堂材和大队干部们在外面焦急地恭候着。
他心里涌起一股怪怪的感觉。
他说:“没事没事。”
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李堂材就说:“乡下条件差,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黄善文心里嘀咕了一声:“真没办法。”表面上却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但从那以后,黄善文就落下了便秘的毛病,他实在适应不了野猪坳乡村的茅坑。每次上厕所,他都没拉完就逃出了茅厕。
在这个清新的清晨,黄善文为什么跟在李大脚的身后呢?
他是要找李大脚了解情况的。
关于支书李堂材的情况。
他一早就起来跑步,跑完步之后就看到李大脚在野猪溪边挑水回家,于是就跟了上去,他找过大脚几次,但大脚却没说什么。他想,必须从李大脚的口里得到一些支书李堂材的罪证,好发动群众夺李堂材的权。他知道,周围几个大队的夺权斗争已经开始了,野猪坳乡村也不能落后。
“大脚嫂,听说支书在困难时期想用米饭诱奸女社员韩嫲子,有这回事么?”黄善文在李大脚的后面小跑着,因为李大脚走得太快了。
李大脚说:“没有的事。”
“可是有人证的呀。”黄善文说。
“谁?”李大脚问,她心里一惊。
“上官克亮。”黄善文说,“是上官克亮亲口告诉我们工作队的。他说,李支书在困难时期想用米饭诱奸女社员韩嫲子的事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们掌握了很多李支书的情况,只是想让你也说出一两条,那么就更有说服力。你是烈属,又是贫下中农,你要是能指证李支书,那么,我们的夺权斗争就会开展得很顺利了。”
李大脚不太喜欢这个戴眼镜的工作队员,她没好气地说:“李支书是好人,他也是贫苦人出身,我就知道这么多。况且,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点错误呢?”
“对,你说得对,李支书区别于地主反革命,他还是党员嘛,你接着说,他有些什么错误?”黄善文顺竿往上爬。
“我不知道。”李大脚加快了脚步。
黄善文没想到李大脚这么倔,只好站住,对着李大脚风风火火挑水而去的背影,大声说:“大脚嫂,你别忘了,你是贫协委员咧!”
李大脚没有回答。
她心想,贫协委员能当饭吃?
再说,又不是她自己要当贫协委员的。自从“四清”工作队进了野猪坳乡村之后,野猪坳乡村就成立了贫下中农协会筹委会。贫协都是由一些村里较贫困的社员组成的。大锅食堂不搞了之后,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生活好过了些,最起码不会饿死人了,刚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又搞什么“四清”运动,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那天,上官克亮叫李大脚去开会,说是贫协开会,李大脚就成了贫协的委员,贫协里唯一的女委员。
李大脚弄不明白这社会的真面目,她的想法就是不要挨饿,培养两个儿子成人,其他的事儿她是不会考虑太多的。
但她总是不经意地被卷入野猪坳乡村里的漩涡之中。
李大脚没想到贫协真的把矛头指向了李堂材支书。
那天热得狗不停地吐着舌头,村里树上的叶子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太阳老早就升起来了,等乡村里的社员们吃过早饭,太阳的热能已经开始炙烤野猪坳乡村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每一块空地,每一个室外的人了。
贫协**上官克亮吃完早饭,便来到了李大脚家。
李大脚正吩咐大水小水去上学。
大水小水走到门口时看到了上官克亮。上官克亮今天穿着一件只有过年过节才穿的半新的衣衫,口里叼着一根纸烟,他的面色和困难时期相比要强多了。他踏进了李大脚的家门。
“来了。”大脚淡淡地说。
上官克亮看大脚冷淡的样子,笑了笑:“大脚嫂,昨晚你没参加贫协开的会,黄工作组让我告诉你,今天上午斗争李堂材,他说,每个贫协委员都要传达到的。”
“为什么要斗争李堂材?”大脚冷冷地问。
“是黄工作组的意思。”说完,上官克亮就走了,他不敢在李大脚家多待,他怕李大脚。
批斗李堂材的会是上午九时许开始的。
乡场上坐满了村民。
乡场上的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台上放着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无疑是讲台。在台子的底部,放了一排桌子和凳子,黄善文和贫协委员们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
李大脚没坐上去,她和群众一起坐在台子下面的乡场上。黄善文看见了她,和旁边的上官克亮耳语了几句。上官克亮笑着点了点头,便下了台子。他来到李大脚旁边,赔着笑:“大脚嫂,黄工作组让你到**台上坐。”
大脚:“我一个女人家,坐在上面丢人现眼!”
上官克亮:“咋能这样说呢?黄工作组说了,一定要上去的。”
大脚:“你告诉他,我是不会上台的。”
上官克亮知道李大脚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他上了台,和黄善文耳语了几句。黄善文脸色阴了一下,但他没说什么。
接着,批斗大会就开始了。
李堂材被两个基干民兵押到台子底下,面对着群众。
他低着头,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黄善文宣布开会后,第一个上来控诉的是上官克亮的老婆韩嫲子。
韩嫲子是在台上的那张桌子前开始控诉的,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韩嫲子的声音很大:“李堂材不是人!他不是人哪!”
她就把李堂材怎样要诱奸她的事用野猪坳语言描绘得十分生动,而且说着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她生动的描绘,使台下坐着的人们激愤了。
她的叙述当然省略了许多真实的内容。
这些,知情的李大脚当然知道。
她一控诉完,上官克亮冲到台前,举起手高呼:“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群众沸腾了,他们也高举着手高呼。
上官克亮又高呼:“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上官克亮振臂高呼:“夺李堂材的权,坚决和李堂材斗争到底!”
李堂材面对这飞来的横祸,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十分清楚斗争的严重性,赶紧低头认罪:“我有罪,我该死,我要坚决和地富分子划清界限,重新做人!”
就这样,这位大队支书被夺了权。基于他自觉低头认罪,保留了他的党籍。
这实在是闷热的夏季。
李大脚在闷热的夏季里感到了某种无奈,开完斗争李堂材的大会回到家里,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克亮变得这样了,为什么韩嫲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说话,伤害了他人又伤害了自己。
有一件事李大脚不知道。
韩嫲子回家后便躲在灶房里抹泪。
神气活现的上官克亮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野猪坳乡村里头有头有脸的人,他回到家,看到老婆在灶房里哭,就气呼呼地说:“你哭个鸟,我妈死时你都没哭,现在为谁哭丧!”
韩嫲子没理他。
自从那饥饿的春天里儿子上官水死后,韩嫲子就对他很冷漠了。她在许多上官克亮发情的夜晚拒绝了他。她知道上官克亮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如他哥上官克明咧。她今天上台控诉是出于无奈的。她心里虽然恨丈夫,可丈夫现在当贫协**了,或许他会改变,无论怎样,上官克亮还是她的丈夫。这些天,每天晚上上官克亮都跪在地上求她,让她控诉李堂材,她心软了,就这么豁出去了一回。
可在她回家的途中,她看到了李大脚。
李大脚在那村巷里等着她。
这闷热的天气,她们都大汗潸襟,汗水湿透了她们的粗布士林蓝衣衫。
她们对视着。
李大脚的眼中迸出一股比烈日还强烈的火光。
韩嫲子心虚了,低下了头。
李大脚往地上啐了口痰:“没良心的东西!”
韩嫲子受不了了,飞快地跑开了。
想起李大脚的眼光,她后悔极了。
上官克亮走近了韩嫲子,他现在地位变了,心情似乎特别好。他把韩嫲子拉到房里,砰地关上了门。
“你要干什么?”
韩嫲子心里难受极了,她问道。
“我要弄你!”
上官克亮狂扑上去,把韩嫲子摁在床上,边撕她的衣服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嫌我没有本事,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上官克亮不是你想象的男人!我他娘的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这个烂狗嫲(母狗)!”
“你这个畜生,你给我住手!”韩嫲子大声叫道,她拼命地挣扎着,乱抓乱挠。
上官克亮火了,狠狠扇了韩嫲子两个耳光,把韩嫲子打得两眼冒金星。
挨了打的韩嫲子像头暴怒的母豹,她的手指甲深深地抓进了上官克亮裸露的光脊背上,十个指头在上官克亮的身上抓出了十条深深的血痕。
上官克亮哀嚎了一声惊跳起来。
他睁大眼睛看着韩嫲子一跃而起飞奔出去。
上官克亮抱住头,蹲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了,顿觉天旋地转。他万万没想到韩嫲子会向他提出离婚。他万万没想到,他没当几天的贫协**会突然被撤销。他后悔莫及。他想,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或许会当上大队支书,会飞黄腾达,在野猪坳乡村里人模狗样地发号施令。可他的政治生命竟是这样的短暂。
韩嫲子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一路狂跑,一路叫唤:“上官克亮这个缩头乌龟要杀人啦!”
乡村里的人震动了,上午还在控诉的韩嫲子怎么会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样呼号呢?
韩嫲子冲进了李大脚的家门。
李大脚一看披头散发、脸上红肿、衣衫不整的韩嫲子,呆了。
这闷热的夏季让人窒息。
韩嫲子哭诉开了。
她这次控诉充满了一种由来已久的悲愤,和上午的控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她控诉的时候,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这事一下子风一样在乡村里流传开了。
大脚听完她的哭诉,拉起她的手走向了大队部,她们走向大队部的时候,上官克亮正在床上唉声叹气,他以为老婆像往常一样气消了还会回来的。但他这一次彻底地想错了。
李大脚和韩嫲子进了大队部的院子。
这时,她们看到,被夺了权的下台干部李堂材正拿着自己的铺盖走出来,他要回去和他瘫痪的老婆长年相伴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看到她们进院时,也毫无表情。
他不管那么多了,匆匆而去。
韩嫲子的目光接触到李堂材毫无内容空洞淡漠的目光时,她的内心打了个寒噤,她一下子后悔了。
她后悔不该听上官克亮的话去伤害李堂材,但后悔变得毫无意义。
工作组的黄善文被喧闹的声音吵醒了。
他有睡午觉的习惯。
他起床后头昏沉沉的,像是灌满了糨糊。
他来到了大队部,李家的前厅堂里,他看到革命同志韩嫲子的脸上发面馒头一样肿着,心里咯噔了一声:怎么搞的?
他看到院子里站满了乡村里看热闹的群众,便知道出事了。
李大脚气愤地说:“黄同志,你看看,新社会了,还大男子主义,他上官克亮打老婆算不算犯法?”
黄善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上午,上官克亮和韩嫲子还是一对好夫妻,怎么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他忙叫李大脚和韩嫲子坐下来慢慢说。
李大脚说:“不坐,不坐。”
然后,她朝韩嫲子说:“韩嫲子,别怕,有工作组的黄同志给你做主,你把一切都说出来,看有没有王法了,欺负老婆算什么英雄好汉!”
韩嫲子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中午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善文边听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韩嫲子还说,他上官克亮历来好吃懒做,一直就不好好劳动,在生产队劳动也偷工减料,有一次生产队派他晚上去看稻田里的水,结果他跑回家睡觉,第二天,秧苗都快被水浸没了头,差点就毁了几亩地的秧苗。
韩嫲子还说,他上官克亮有野心,一直就想当干部,他扬言,要是他当上了干部了就如何如何的。
韩嫲子还把他跪在她面前要她揭露李堂材支书的事也说了。
她的话,弄得院子里的群众哈哈大笑。
黄善文听完后,显然也很气愤,他没想到自己亲手培养的这么一个贫协**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李大脚在一旁说:“这样的人也能当贫协**?”
群众也纷纷议论:“我看他上官克亮就没什么尿水的嘛!”
黄善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记录完后,就让他们回去了。
“我要和他离婚!”韩嫲子说。
黄善文说:“这事慢慢再说,你先回去吧。”
她们和群众走了之后,黄善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认识了一个叫李大脚的女人,他想,不该说的她绝对不会说,该说的她会义无反顾地说出来的!他还认为她是个落后分子呢,没想到一个乡下女人也这么有原则,做人的原则,黄善文感到了某种宝贵的东西留在了他脑海的深处。
上官克亮自然而然被罢免了贫协**的官,成了野猪坳乡村里一般的贫农,乡村里的群众没有斗他是他走运。夺权之后,李堂材也没再东山再起,也没再挨批斗。紧接着,野猪坳乡村开始了评审“四类分子”的活动。自然,像王矮子、上官克明之流的人自然而然变成了四类分子。
韩嫲子和上官克亮离了婚。
离婚后的上官克亮搬到村东头的一间泥屋里去住了。
原来,他想赖在家里不走的,但被韩嫲子赶走了。
离婚那天,上官克亮赖在家里不走,韩嫲子挺火的,她拿着一把锋利的砍柴刀对上官克亮说:“你要不走,我就砍死你,砍死了你我去坐班房,两个儿子就让他们要饭去!”
上官克亮只好净身出户。
本来,上官克亮要带一个儿子走的,但韩嫲子不同意,说儿子跟他会受苦,上官克亮转念一想,这也是的,儿子跟着自己也是个麻烦,反正儿子都姓上官,是自己弄出来的,由她管也好,于是就死了这条心。
不久,野猪坳乡村的稻谷成熟了。
在收成的喜悦中,野猪坳乡村的人度过了这个闷热的夏季。
这个夏季结束之前,戴眼镜的黄善文也走了。
黄善文走时,李大脚送了他一双布鞋。
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布鞋。
他一直珍藏着这双布鞋。
珍藏了一个乡村妇女淳朴的心和淳朴的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