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生回来没多久就走了。
那是冬天的寒气弥漫野猪坳上空的一天,贵生在野猪坳贫穷而闲淡的空气中给阿爹阿姆请过安,就提着那个藤箱走出了野猪坳,若干年之后,当他回到野猪坳时,野猪坳乡村已面目全非了,碧玉也早已离开了人世。
碧玉看着贵生头也不回地走出李家的大门。
贵生的背影消失在碧玉的眼帘中之后,碧玉莫名其妙地为这个年轻人而担心,外面兵荒马乱。
她不知道贵生为什么要走,但有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贵生的走和她有关。
贵生走的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碧玉至死难忘。
贵生在出走前的那个晚上到了七嫂家。
贵生对七嫂说:“七嫂,我要把大脚带走。”
七嫂脸上的笑容极勉强:“这……”
“七嫂,按理说,大脚不该给你,不该给你增加负担,你也够不容易的了。”贵生的双手十个手指头用力地绞在一起,“大脚聪敏,我想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念书,她不应该留在这个地方,这地方太亏待她了。”
七嫂无言以对。
说实在的,一把屎一把尿把大脚拉扯大,七嫂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有谁知道呢?这些都无所谓,问题是七嫂喜欢大脚,那种与生俱来的心心相印使得七嫂舍不得大脚。大脚长大了可以当她的儿媳,这儿媳比女儿还亲,况且大脚也和七嫂亲,大脚也喜欢和旺旺在一起,他们或许就是天生的一对。要把李大脚从七嫂家分离出去,这是相当难的。
贵生不了解这些。
他只是用外面世界的眼光来对待李大脚的,那时候的野猪坳人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和高深的目光,他们只求一年四季不饿肚子不被人欺负、家庭和睦就很满足了。贵生是可怜大脚这个让人疼爱的小妹,而且,贵生对碧玉有种微妙的情感,那种微妙的情感常常让他的心猫抓般难受,这或许就是他要离开野猪坳乡村真实的因由,也是要带大脚离开野猪坳乡村的因由。
贵生看七嫂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他也沉默了。
七嫂对他而言也是极亲切的,在他的记忆中,七嫂也是挺疼他的。记得有一回,他攀上后花园的枣树摘枣子吃,不小心被枣刺刺伤了手,七嫂知道后就把他叫到灶房里,让他坐在灶角的小板凳上,让他伸出手,然后轻轻地把他手掌上的枣刺挑出来,挑出来后,又抹上了一点锅底灰就好了。在挑刺的过程中,贵生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想笑,因为痒得钻心。那种钻心的痒让贵生难忘,从那以后,只要手脚扎上了刺,他就去找七嫂,七嫂蹲在他面前给他挑刺的神情专注而且温情,总是让他想起一个有露水味儿的清晨里无边无际的没有烦恼的阳光。那时的贵生还年少。
贵生想说什么,喉头卡住了一块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来。
“唉!”七嫂叹了口气,把针放在发髻上磨了磨,开了口,“贵生,我知你的一片心。你们全家,就数你心好,你从小就见不得泪水,知道疼人。但现在你要带走大脚,不是我放心不下,外头兵荒马乱的,大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碧玉和老爷交代?”
贵生:“这……”
七嫂:“可话说回来,大脚跟着你,不会吃亏的。她命不好,是穷命,如果和你走可能过好日子,也是她的福分。如果她自己愿意,你就带她去吧。”
说着说着,七嫂的眼圈红了,泪水浸上了她的眼眶。
这时,旺旺带大脚回家了。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旺旺都会带大脚出去玩的。
七嫂小声说:“你问她,她要答应,你明天就领她走。”
大脚一看到贵生,眼睛里就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贵生的形象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贵生对大脚说:“小妹,哥带你走行么?”
“去哪儿?”大脚问。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贵生笑着说。
“不去。”大脚说。
“为什么?”贵生问。
“不去。”大脚坚定地说。
七嫂搂住了大脚。
旺旺站在七嫂的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贵生。
贵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起身就走。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要带走大脚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拆散他们,自己的想法是那么幼稚可笑。
夜色罩住了野猪坳乡村。
夜色浓重,吞没了野猪坳这个古老的山村。野猪溪汩汩的流水声显得太微弱了,如一根游弦在空旷的暮冬的夜晚无力地**。野猪坳乡村的时光在飘摇如豆的菜油灯下变得无限冗长,那些古老的围屋犹如一座座黑暗中的城堡,无言地昭示它往昔和今日的辉煌和黯淡。乡村里孩童的哭叫声、牛哞狗吠声融汇在一起,却怎么也粗壮不起来,无法和黑夜抗衡。野猪坳乡村太沉寂了,沉寂得让人感到恐惧和凄惨。
贵生回到了李家大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西厢房的门口。
西厢房的门缝里漏出一缕灯光。
贵生的心扑扑地跳着。
他想推开这扇门,但他不敢。
他想告诉碧玉他心底的秘密,想说出心底的愁绪和忧伤。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一幅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
碧玉在擦身子。
她在擦裸体的身子。
用一块洁白的布放在铜盆里洗,洗完后拧干,然后擦身子。
碧玉的身体发出一种白晃晃的光泽,刺得贵生的眼睛发痛。
他突然有种负罪感。
他正想逃离,却听到了一声咳声。
那是福生的咳声。
贵生匆忙而逃。
碧玉擦完身子,出门倒水时,发现贵生站在他卧房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贵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情景让碧玉忘不了。
贵生就那样走了,他再也没见到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