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断尾之狐

第121章 断尾之狐

柳闲睡得不深, 第二天一早就被乌鸦叫醒,这鸟脚上绑着一颗记录画面的石头。

这是柳闲很久以前起了疑心后四处搜罗来的自然灵力,通过拼凑修复多日, 可以得到记录的画面。

朝里面注入灵力,快速地浏览了一次后,他推了推睡在他身边的谢玉折的肩膀, 在看到谢玉折懵懵懂懂地睁开了双眼后,对他说:“我们去周容恙的住处把杨徵舟抢回来,给他稳定一下伤势。”

“好。”谢玉折也看了那颗珠子里的内容,知道柳闲这一行是要做什么事。

对于他们的突然造访,周容恙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柳闲皱眉拎起他身旁失血过多而昏迷了的杨徵舟,将他交到谢玉折手里,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小玉,你先把杨老板带回去治治伤, 我和周宗主还有些事要商量,等会儿回家。”

“嗯,师尊一切小心。”

对于他的用词字眼,谢玉折显然很满意。他了然地点点头,又布好了捆绑的阵法后才离开,留柳闲坐在迷花岛大殿玉做的台阶之上,和挺着脊背立在一旁的药宗宗主。

周容恙从小体弱多病, 武力很差,此时早、已被谢玉折重重束缚, 连柳闲的身都进不了,是一副任由柳闲摆布而反抗不了的文弱模样。

可就是这幅模样, 骗了所有人!

柳闲翻看着自己沾了点血的衣袖,眼皮也不抬地问:“在祈平镇里的第二个梦境, 是不是你的?”

早在那时候他就觉得怪异了。

谁的美梦会是断壁残垣、会是抽着烟的杨徵舟、会是为了避险躲在山洞里的人?

杨徵舟厌恶饮烟,常常抱怨臭烟伤身,可他焦虑过度,必须借助外物保持冷静,如果是在他的美梦里,他不可能拾起烟枪。

这样一排除,就只可能是周容恙。只不过那时候的他看着文质彬彬,教人产生不了一丝怀疑。

可如今才知道,他竟然敢、竟然能、竟然会——

对杨徵舟下这种惨无人道的死手!

如此,便要重新看待了。

那段记忆里的周容恙,其实是尾随他们进入梦境的、现实的他,而并非记忆里留存的、多年前的他。他引诱真明姝将其化为恶妖,控制了梦里的角色,还装的互帮互助,给柳闲一行人留下了好印象。

而他真实的目的是——?

“上仙的话,容恙不明白。”

“杀人炼皮,养血蛊入药,公子也不明白?”

“啊。”

周容恙本来呆呆杵着,此时却像如实重负了一般,长舒了口气,眉眼里都是舒展的笑意。

“原来您都知道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周容恙唇也懒得勾了,他直视着这位上仙反问:“那又如何?上仙要怪罪于我吗?”

周容恙已经撑不住平淡的表情,眼底闪过浓郁的癫狂,他高高地扬声道:“上仙,那地方很吓人吧?我可是看到,您和谢玉折发现它的时候,表情难看得很啊。”

柳闲并未因他的质问而起波澜,他扯了扯嘴角:“你的处境我感同身受,你的行为我理解不了。”

“感同身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容恙面目狰狞地冷笑了一声:“我生来就有残缺,努力修炼了数十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境界,中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上仙从个凡人一飞登天,高高在上那么多年,养尊处优、万人俯拜,拿什么和我感同身受?”

柳闲无奈地瘪了瘪嘴。

他按了按自己的指节,轻声道:“我拿我的眼睛、我的经脉、我的修为、我在春山的一百零七年和你感同身受,满意了吗?这代价,应该能和你的相比了吧。”

周容恙冷哼一声,笑得阴恻恻地:“你占了那么久的高位,迟早被人拉下来。”

然后他手里流出了不知道是什么药剂,周身的束缚竟然慢慢松动了,有墨绿色的蒸汽从他身上弥散出来,想要溢满整间内室。

柳闲迅速反应过来,封闭了他周围的空间,周容恙面目猩红,下巴抵着坚硬的地面上。

他忍着剧痛,感受柳闲拎着长剑,冰凉的剑尖轻而缓,却带着强烈的杀气从他的脊梁骨划过。

他说:“我还以为上仙老了。没想到您还是三言说不过就动手,压得我们小辈喘不过气啊。”

柳闲笑着回答他:“是啊,我是个不讲理的疯子,最怕别人下毒。一感觉到有人要毒死我了,我就会反击。”

柳闲身上磅礴的剑意让他的血液都凝固了,眼前模糊至渗血,周遭一片寂静,周容恙听到他慢条斯理地陈述:“既然你要提身份地位,那我便和你论一论。

“周家公子,三百年前你祖宗活着的时候,都得在我面前乖乖跪着,连头都不敢抬。”

寒气透骨的长剑往衣料里刺了三分,感受着周容恙不自觉的抖动,柳闲疑惑地弯下腰,看着周容恙的眼睛问:“可为什么,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铮”地一声长剑冷光闪过,周容恙被割下了一片皮肤,吓得直接钉在了地上!柳闲笑眯眯地坐直了身,看着周容恙清隽的一身白衣上点点的血,像是朵朵被印在地上的观赏花卉。

等到周容恙习惯了这股恐惧之后,柳闲慢悠悠地用剑在地上一柄一柄,沿着周容恙的身体边钉出他的形状,动作极慢极温柔,如同凌迟一般一寸寸折磨着周容恙的心神。只要他扛不住了稍微挪动一下,带着仙气的剑就会穿透他的皮肤。

柳闲一边动作一边问:“你筹备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坐上我这个位置。太多人想了,但没有做到,所以我更希望你能成功。”

“但你自以为自己挣扎多年、蛰伏多年、隐忍多年、得不到回报多年、以为全世界都恨你欠你多年,却篡了爱子多年的周在颐的位,抽了真心待你的杨徵舟的血,逼得至交真家兄妹去死,活人入药死人化妖,这般所作所为就连自诩没道德的我都做不出来。而你好意思说自己心如死灰、被逼无奈?”

柳闲拎着剑在周容恙的手臂上丈量长度,他说:“解药在哪儿呢?”

周容恙不答,柳闲也早有预料。

他把剑留在原地,走出迷花岛,声音从远方缥缈而来:“周小公子,即使您术法高明,也别白费力气了。除非交出解药,否则你出不来。”

回到水云身时,谢玉折执了一卷书坐在小溪边,见他回来便合上了书,微笑着问:“师尊此行可还顺利?”

柳闲一下子化身八爪鱼,泄气似的趴在桌子上,低落道:“不顺利。”

谢玉折坐到他身旁,为他倒了一杯刚烫好的茶,问:“药宗主说什么了?”

柳闲无所谓地扬了扬手,他说:“他说我是个横行霸道的衣冠禽兽,还不给我解药。”

“没有解药,杨徵舟的命就受着他的掣肘。”他推开了谢玉折递来的茶,回头看着仍在昏睡的杨徵舟,叹了口气。

他的医术浅薄,血蛊更是药宗嫡派的不传之秘,从前看到杨徵舟冷热不分的时候,问他是怎么回事,杨徵舟只说是“为了风度”或是“小毛病”,总是不让深究,他以为杨徵舟有自己的想法,谁知道原来会是这种结局?

谢玉折轻声道“我知道了”,眯着眼喝下了这杯茶。

檀宫的效率如此之快,当日便有三十七页文书条条状状列了迷花岛宗主周容恙执掌药宗时的种种恶行,言他“贪污滥杀弑父弑兄诬陷宗门炼妖做蛊背信弃义害人害己,如此横行霸道的衣冠禽兽,不得再执掌一宗大权,辞去仙盟代理盟主一职依法公正处置”,剥了他的宗主衣。

证据还并未由诸位长老审阅确定,周容恙已经被押进了水牢,这无疑是宫主的独断专行,但没人说不行。

第二日清晨,围剿前药宗周容恙的通牒便已下达。

将听话的谢玉折培养成一柄无情锋利的杀人刀,跳出常规做一些正派名门怕污了名誉的脏事,本来就是诸位长老推举他担任檀宫宫主的目的。

显然这目的已经达到了,不过那时他们不知道,谢玉折身旁栖息着一匹恶狼,在他长久的影响下,他们养狼为患了。

此时如果质疑谢玉折的决策,无疑是在打他们当初拥立檀宫的自己的脸;更何况,他们早就没有实力和那两个人抗衡。

水牢重刑痛不可忍,士卒逼问周容恙解药的位置,他却始终不肯开口,最后他说“让我和杨徵舟见一面,我就交出解药”。

柳闲听了谢玉折讲这件事,他“喔”了一声,问:“应该让杨徵舟自行决定。你转告他了吗?”

自从杨徵舟醒来之后,他就一直声称自己问心有愧,拒绝和柳闲见面,惹得柳闲只能找谢玉折当这个中间人来交流。

谢玉折身后的小弟子喜滋滋地开了口:“宫主亲自去转达的杨公子!当时杨公子披着外衣正在泡茶,听了这话之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仙姿玉骨啊!他还给我倒了一杯,那味道、绝了!”

“就是嘛,怎么能见?要是我知道我好朋友把我的姐姐害……”他说得正起劲,自家主人冷厉如刀的眼神突然割在身上,他连忙熄了气焰,小声嘟囔道:

“姓周的忒不要脸了,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居然还奢望杨公子对他好?人心不足蛇吞象!”

杨徵舟没有见他。

即使要死了,都不见。

可都要死了,怎么能不拿解药?

就在柳闲冲进他房间想要把他抬进去之时,杨徵舟用一种悲哀到近乎诡异的表情看着身上的箫,说:“我当了好多年药人,早就已经药石无医。治好了,也没用。”

周容恙在水牢住了一十七天,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杨徵舟。他被锁链锁着时便一动也不动,用发灰的眼睛望着深不见底的洞口。

彼时柳闲正在和人一起,翻看迷花岛的典籍、重金聘了几个迷花岛的高修,又往外找了几个行脚医生,又发了重金悬赏,试图成功研究出一个给杨徵舟续命的法子。

而杨徵舟虽然看着风轻云淡,甚至有心思日日赏花品茶,可说到底性命是和母蛊连在一起。周容恙为母,他为子。

周容恙受尽折磨,他的身体也就如江河日下,常常一咳就咳出一大摊血来,藏也藏不住,最后只能卧倒在床,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可即便到了如此程度,当柳闲问他要不要把周容恙从水牢里捞出来好生将养着、为自己回个血的时候,他也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他素日里面色苍白,可说这句话是眼底却满是猩红,他说:“若让他轻松死去,我心不安。”

而后他又虚弱地笑着,宽慰地拍了拍柳闲的肩,笃定道:“不用在意我。让他只剩一口气就好,最后他会把解药交出来的。”

周容恙在水牢里扛了二十三天,他发了疯似的要见杨徵舟,说有真心话要对他说,面貌可怜连丧家之犬都比不过。

可杨徵舟一次也没有来过。

可周容恙又能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他的消息,杨公子今日的喜怒行程,他稍加打听,便能从那些嘴不严实的手下口中听到。这些消息,他们并没有刻意避开他。

周容恙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个不用花心思对付的过路人。

他从前用尽了手段,只想让杨徵舟再多想他一些、再多依赖他一些,最好无心无力地只能求全于他;而机关算尽之后,他在他心中终于不占半分分量。

最后一天他终于吐露了解药的位置,侍卫急匆匆地跑走说要上报仙君。周容恙听着,却不知道这个仙君,姓谢、姓柳,还是被他亲手焚毁的那棵杨。

他死死地盯着黝黑的洞口,最后看到上仙屈尊大驾,亲自前来取走了解药。

周容恙给的解药果然管用,杨徵舟的面色迅速红润起来,渐渐也变得像个正常人了。

等到杨徵舟身体恢复,回归上修界的第二天,檀宫宣布了罪人周容恙的死讯,水云身的杨老板却活了过来。

午夜梦回之时柳闲也会想,周容恙坏事做尽,明知道自己和杨徵舟性命相连,明明可以用杨徵舟的命要挟他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是因为他还记得当年那一曲稚嫩的《阳春白雪》吗?

恶事做尽之人,竟也妄图奢求别人的怜爱——这话只适用于周容恙吗?

思及此时他常常发笑,难道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么。

他是一个被头发丝悬在空中的玻璃球,刹那好看,不久丝线断了,落在地上一切就化作扎手的血渣子,半点昔日的华美都看不出来。

好在现在有谢玉折站在他身旁,人生好友杨徵舟也能健康地活下去,柳闲终于也能过上好日子,好幸福。

第三日,狐族二长老杨徵舟自断一尾,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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