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阳城,悦来客栈。
入夜,夸巴永吉和衣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一个梦时断时续。
这时,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起。
“客官,我们老板请您下楼一叙。”听声音是刚才那个店伙。
夸巴永吉连忙翻身下床,整整衣衫,推门而出。
方才用罢晚膳,夸巴永吉便去寻宋士杰,但账房告诉他,老板有事外出,怕要等深夜才归,夸巴永吉便给了店伙一些铜钱,烦劳他待宋老板回来,告知一声,多晚都可以。
一楼早已上了门板,偌大的厅堂漆黑一片,只有东北角的一张木桌上还燃着灯盏,两个男子正用筷子轻击桌沿,其中一老汉合着拍子轻声唱到:
“水光月色映银河,慢橹轻舟唱俚歌。
算你争名图利客,何如溪上一渔蓑。”
另一三十余岁的男子也接着唱道:
“一叶扁舟任往来,得鱼换酒笑颜开。
风波险处人休讶,廊庙风波更险哉。”
歌罢,两人相视一笑。
“哈哈哈,好歌,好歌啊!”夸巴永吉笑着走了上去。
那老汉矮小结实,精神矍铄,听有人喝彩,忙起身迎上,一抱拳道:“哈哈,见笑见笑,这位想必就是寂真师太交代的香客了。”
夸巴永吉抱拳还礼,算是认了。
那老汉将夸巴永吉让入座中,为他斟上一杯美酒,道:“小老儿便是这里的老板。白日我与何先生一道驾舟网鱼去了,因贪恋那浉河泛月的美景,天黑方归。刚才伙计告知,先生屡次寻我未见,甚是过意不去。”
夸巴永吉一听他就是宋士杰,忙又起身行礼,道:“我名叫王吉,终年行商,于大江南北屡次听闻宋老英雄匡扶正义之事,心中仰慕得紧。今日进香还愿,路过信阳,得见老英雄真容,实乃幸事。”
宋士杰摇摇头道:“快别这般说,我一归林小吏,手无缚鸡之力,岂敢与英雄相提并论,妄称侠义。”
夸巴永吉正待言语,旁边那人抢先说道:“宋兄所言差矣。司马迁于《史记》中写道:‘今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谁说大侠必须以武犯禁?一副侠肝义胆便是英雄。”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神采飞扬,夸巴永吉不禁击节赞叹,向那人一拱手道:“好!真是高人高语,这位兄弟,还未曾请教?”
宋士杰笑道:“这位是何秀才何立字,小老儿的忘年交,现下在义阳学院教书。是当年陕西提学何景明何大人的独子,跟他老子一样,性子急直,机锋锐利。”
夸巴永吉一惊,这何景明官职虽不高,但文名遍及整个大明朝。他与李梦阳等人发起的拟古运动,使正德文坛为之一震,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有人赞曰“天下语诗文,必并称何、李。”夸巴永吉不是读书人,对何景明的文辞著作不甚了解,但却十分钦佩何大人的为人——他一生崇尚气节,铮铮铁骨,不附权贵,在吏部为官时,屡次上书弹劾刘瑾、钱宁这样只手遮天的权奸,即使罢官归田也在所不惜。难怪这何立字谈吐非凡,原来也是名门之后。
何立字摇摇头道:“见笑,见笑。我哪及家父之万一,可惜他老人家仙游时我年方七岁,未及得他谆谆教诲。”
夸巴永吉道:“哪里,何公子才高八斗,将来必是位极人臣。”
宋士杰道:“王先生有所不知,我这老弟无甚利禄之念,早年博取个秀才,也是因为他的爱妻。女方家里是本地华门贵族,不允她下嫁白丁,所以才去猎个功名。现下他伉俪情深,又有一双佳儿佳女,怎肯把这幸福美满消磨在那名利场中呢?”
夸巴永吉哈哈大笑,他在孝陵卫多年,听知许多官场秘闻,深知此间肮脏险恶。这何立字临渊而退,相较之下,不失是个高明之举。
三人言语投机,推杯换盏,不觉已经深夜。席间夸巴永吉问起宋士杰当年一个案子告倒三个官员的事情,宋士杰不好意思,推托不说,最后还是何立字将前因后果说与夸巴永吉。这一听不要紧,夸巴永吉更是对宋士杰敬佩不已。
这宋士杰家住信阳城北关,自小家贫,虽勉强读了几年书,但未曾获得功名,只好靠在街上摆摊替人代笔糊口,后因机缘巧合讨了个在南汝道衙门当书吏的差事,生活方才有所改观。
混迹公门,尤其是地方衙门,无需太多真实本领,只要求此人八面玲珑,善于逢迎,懂得察言观色,便可如鱼得水。偏偏这宋士杰生性耿直,不善阿谀奉承,逢年过节,也不把钱孝敬上司,于是什么肥美差事,一概落不到他头上,终日就干些整理状纸、规制卷宗之类的清苦差事。他到衙门当差,也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至于干什么,倒也未曾放在心上。
道台衙门,天天有人击鼓鸣冤,各色案子,数不胜数。宋士杰每日能看到大量状纸,接触大量案卷,久而久之,就像少林寺藏经阁的老僧一般,练就了一身刑名诉讼的好本事。在衙门待久了,听了多少黑暗内幕,见了多少不平冤屈,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平素就行侠好义,于是就揽起闲事,不收分文,替可怜人书写状子,申冤鸣屈。
因他谙熟刑律,笔锋强劲,所写状纸往往能切中要害,加之他办事据理力争,不惜顶撞上司,时间一长,令按察使老爷十分恼怒,瞅准机会寻了个办事傲上的罪名,革掉了他书吏的差事。
革退后,宋士杰与老妻万氏拿出积蓄,在城西门外盘下一间客店,做起生意来。这里打官司的苦主聚集最多,宋士杰在此开店,再合适不过,从此他专一替人诉讼,打抱不平。他为人仗义,遇到穷苦人家,不但鼎力相助,甚至连其在店中的食宿费用也皆尽免除,渐渐名声传开,无论黎民百姓还是江湖豪侠,均十分佩服。然而真正让宋士杰名声大噪的,还是那个一案扳三官的官司。
距离信阳城二百里的上蔡县有个姓姚的财主,这姚财主经营有道,家业颇丰,可惜寿命不长,夫妻俩早早撒手人寰,偌大家业就落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姚廷椿和姚廷梅身上。老大姚廷椿很早就跟着父亲打理生意,加之后来娶了江西巡按田伦的妹妹田氏,姚家依靠着这棵大树,生意上更是顺风顺水。老二姚廷梅是个书生,虽然颇为勤奋,但运气不佳,一直未获得什么功名,他娶的妻子杨素贞,也只是个小家碧玉,和姚家算不上门当户对,不过杨氏温柔贤惠,两口子颇为恩爱。
姚财主临死,立下遗嘱,将财产均分两份给兄弟俩。姚廷椿心生不满,埋怨父亲偏心,这家业他贡献颇大,而姚廷梅却未怎么出力,跟他平分,实在天理难容。
一日,姚廷椿做寿,闭门谢客,只邀弟弟和弟媳来家中吃寿面,席间兄弟俩把酒言欢,姚廷椿的妻子田氏也是殷勤招待。这顿饭一直吃到日落西山,姚廷梅夫妇方才告辞回家。谁想就在当夜,姚廷梅突感腹痛难忍,未及家人找来郎中,就一命呜呼了。
杨素贞遇此变故,如遭晴天霹雳,忙差人去通知哥嫂。原指望哥嫂能帮着出出主意,办好姚廷梅的身后之事,谁知姚廷椿夫妇一到,便露出凶神恶煞的嘴脸,硬说是杨素贞与人通奸,下毒谋害亲夫,当场将她轰出家门。杨素贞方才明白,原来这都是姚廷椿图谋家产的诡计。
第二天,杨素贞赶到上蔡县衙鸣冤,谁知知县刘题跟田氏的哥哥田伦是同榜进士,更收了姚廷椿贿赂,不分青红皂白,将杨素贞斥出大堂。
杨素贞满腹冤屈无处可申,只好哭哭啼啼地回到娘家。杨素贞的哥哥杨青是当地有名的浑头无赖,他听妹妹说了情由,当即纠合一班地痞,赶到姚廷椿家闹事。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姚廷椿看杨青这阵势,倒有些发憷,忙将杨青让进里屋,好言相劝,并捧上二百两银子,名曰请大舅从中消除误会。姚廷梅生前颇看不起杨青,杨青本就有气,现下看到这么多银子,暗想自己即使替这死鬼申了冤,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进账。于是顺水推舟收下银子,并昧了良心答应姚廷椿,保证杨素贞不再上告。
杨青回去后,便找了个媒婆,打听到有个外地商人杨春,想买房妻室,回家侍奉老母。于是便托媒婆,讲定身价银三十两,将杨素贞卖于他。
次日,杨青以去信阳州越衙告状为由,带着杨素贞来到县城外一片柳树林中。这时杨春出来相见,杨青谎称杨春是他老友,背过一旁,收了银两,交过婚书之后,便借牵驴饮水的理由一去不复返。
杨素贞久等哥哥不来,颇为焦急,杨春看出事情有异,便说明情由,并将杨青亲笔所写的婚书拿与杨素贞看。杨素贞没想到自己万分危难之际,又被亲哥哥出卖,顿时痛哭流涕,一面诉说自己的遭遇,一面痛斥这班狼心狗肺的东西。她双膝跪地,恳求杨春带她去南汝道衙告状,事后自己甘愿为奴为婢。
杨春是个豪爽正直之人,当即撕毁婚书,并与杨素贞结为义兄妹,带她去信阳州告状。
四天后,两人赶到信阳城西门外,住在了宋士杰的悦来客栈中。杨春本就与宋士杰相识,此次自然要拜托这位老友。宋士杰听了杨素贞的诉说,义愤填膺,当即挥毫泼墨,写下状纸:“具状人杨素贞,状告大伯姚廷椿,刁嫂田氏,胞兄杨青,为串通吞并财产,谋财害命,价卖孀妇事……”
宋士杰文笔犀利,杨春看了,大声叫好,并让杨素贞牢牢记住“谋财害命,价卖孀妇”这八个力重千钧的大字。
南汝道衙按察副使顾铎接到状纸,见人命关天,感到事情重大,当即备下文书,命班头丁旦带领三个衙役去上蔡县拿人。
丁旦等人到达上蔡县衙并出具文书,知县刘题一边稳住差役,一边遣人去给姚廷椿通风报信,商量对策。
所谓钱能通神,丁旦一行得到姚廷椿打点之后,押着姚廷椿、田氏和杨青,故意放缓速度,慢慢悠悠地往信阳城走去。寻常人用四天的路,丁旦他们足足走了有半个月。
趁着这段时间,姚廷椿的管家早已来到距上蔡县三十里外的田家庄。此时,江西巡按田伦正在家中为父亲守丧,尚未回到任上,听姚家管家讲述了情形,自是替妹妹着急。无巧不成书的是,这田伦与上蔡知县刘题、南汝道按察副使顾铎,还有一个河南巡按毛朋,都是同榜进士不说,还曾经结拜过异姓兄弟。
于是田伦修书一封,连同一千两银子交给两个可靠的家丁,命他们快马加鞭,赶到信阳城去找顾铎。这两家丁得令,昼夜兼程,不几日便抵达信阳,由于已是傍晚,城门关闭,只好在西门外找家客店先行住下,恰巧就住进了宋士杰的悦来客栈。
两个家丁平日里跋扈惯了,一进店就开了间上房,嚷嚷着要了一桌酒菜,边吃边谈。宋士杰何等人物,一双眼睛锐利之极,看俩人言行举止一派官家奴的模样,又操着上蔡一带的口音,便怀疑他们与杨素贞的官司有关,于是便悄悄躲到一旁偷听。
也合该此事泄露,两个家丁乘着酒兴,颠三倒四地将田大人顾大人说了一番,宋士杰越听越觉得可疑。他待两人酒醉饭饱,倒床睡去后,悄悄进屋,将那个包袱提了出来。
回到房中,他打开包袱,见到银两和信,拆开来读,吃惊不小。他左思右想,一个大胆的想法浮上心头,当即模仿密信笔迹,原样写上一封,然后留下原件,将伪件封好,与包裹一起放回原地。
第二日,两家丁见到顾铎,送上密信和银两,顾铎丝毫未作怀疑,读完信后,当场焚毁。
待这边一切打点停当,姚廷椿等三人才随丁旦缓缓来到道衙。
自古官官相卫,顾铎又收了贿赂,自是有意偏袒,稍加审问三人后,便找了由头对杨素贞用起大刑,杨素贞受刑不过,屈打成招,承认是蓄意诬告大伯一家。
宋士杰看在眼里,心知如若不扳倒这些狗官,那杨素贞的冤案将永无昭雪之日,而想扳倒这些官员,就得依靠这封密信和民告官的胆识。
中华大地,自古以来视民告官为犯上,即使赢了官司,告状的小民也要受到重责。但有明一代,太祖朱元璋深知官场黑暗,为防官员,开风气之先,在午门外设立“鸣冤鼓”,大力支持民告官。根据他的圣谕,对巧立名目、害民取财的地方贪官普通民众可联合起来,直接将其绑赴京师治罪,沿途各个关卡不管因私因公,有敢阻挡者,一律处死,并株连九族。
不过现在时过境迁,此等开明之举早已名存实亡,对民告官的打击又卷土重来。黎民告官,告不成即属“犯上”,与“作乱”同罪,依律当斩,即使侥幸控告成功,赢了官司,也要治个边外充军之罪。
好个宋士杰,苦思冥想,终于让他想出一个绝妙办法。
说来也巧,一个月未过,信阳便来了名要人。
此人名叫毛朋,乃是都察院的一名监察御史,时任河南巡按。别看这监察御史仅是个正七品的小芝麻官,但他权力极大,拥有着其他官员所没有的特权。
太祖开国,为整饬天下吏治,设立都察院,一百一十名监察御史,其职责为“纠劾百司,提督各道,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这些御史外出,等同于代天子巡狩,所到之处,可随时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大事奏上,小事则可立裁,因此即便那些官至一二品的封疆大吏,也极为惧怕他们。不过为了制衡权力,御史的官阶设得很低,这便是太祖“以小制大,以内制外”的高明之处。
朋本人较为清廉正直,在朝廷内外颇有官声,顾铎知他偏爱曲艺,不喜铺张应酬,便跟信阳知州商量,免了接风酒宴等繁文缛节,安排几个当地戏班和民间杂耍,在城中择一空地表演,以招待毛朋。毛朋本就是来信阳体察民情,当然愿意与民同乐,于是欣然点头应允。
当天晚上,县、州、道三衙门大小官员尽数到场,簇拥着毛朋喝酒看戏。几出地方戏唱罢,台上上来两个舞狮子的,一个扮演狮子,另一个则舞起绣球。只听那舞绣球的道:“咦?寻常狮王,金光闪闪,你这孽畜,为何通体雪白?”
那狮子道:“我乃西域白山中的雪狮子也!”
舞绣球的笑道:“奇哉,奇哉!你这雪狮子,好看是好看,但是太阳一晒便会融化,只能在没有阳光的地方跳跃。”
雪狮子问道:“你说的没有阳光的地方,是山阴县还是江阴县?”
舞绣球的道:“这两处地方,地名虽然叫阴,但却骄阳似火,去不得去不得,而那信阳州,虽然名中有阳,但却是你雪狮子能去的地方。”
雪狮子疑惑道:“为何信阳州反倒没有阳光?”
答曰:“南汝道顾铎,贪赃枉法,原告判成被告,被告判成原告,这信阳不是有天无日的地方吗?”
台下一干官员,闻听此言,皆瞠目结舌,顾铎更是脸色大变,当即命左右差役,将台上两人拿下。待将他们押至面前,抹去脸上油彩,顾铎心中大惊,这二人正是宋士杰和杨春。毛朋知其中必有冤情,命将两人押回道衙,亲自连夜提审。
大堂之上,宋士杰将杨素贞蒙冤一案从头到尾如实说出,另呈上田伦密信,请求彻查相关官员徇私枉法之罪。毛朋把姚廷椿等三人提来一审,即明白宋士杰所言不虚。
毛朋当然不想自己这三位同榜结义兄弟被从严法办,但此案在信阳当地影响甚广,经此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加之这宋士杰熟悉刑律,胆识过人,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善罢甘休,假若自己袒护同僚,到时说不定将自己也牵连进去。左思右想,权衡利弊,毛朋决定站在宋士杰一边,反倒能捞得青天美名,誉满天下。
最终,姚廷椿、田氏按律被判处死刑,秋后问斩,杨青终身监禁。
杨素贞当堂开释,被霸占家产,尽数返还。同时毛朋还上书弹劾顾铎、田伦、刘题三人。时值嘉靖十四年,内阁首辅张璁跟夏言争斗失败,不得已而致仕。三人原本皆以张璁为大树,现下靠山倒台,毛朋的奏疏很快便得到批复,顾铎等人皆尽削职去官,投监入狱。而这毛朋原与三人同坐一条船,本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就因为此次阴错阳差的弹劾,被得势的夏言一派看中,从此交了好运,如同坐上了顺风大船一般,一升再升。不过此番经历倒也让他悟出一个道理:凡事要刚明峻洁,不避嫌怨,一心奉公,方能得上天之眷顾。无论怎讲,这毛朋此后一生,始终清廉刚正,倒也是治下百姓之福。
毛朋当日审完案子,惊堂木一拍,道:“宋士杰,你可知罪?”
宋士杰道:“小人不知何罪?”
毛朋道:“黎民告官,按律充军,你一状告了三员地方官,岂能无罪!”
宋士杰哈哈大笑道:“民不告官,我宋士杰一生写状纸无数,却从未有一张状子上有过官名。无有状子告不成,大人可见我何时有状子呈上?依我看,是大人英明神武,这些事实,皆是您提审小人的供词,有书记记录为证,所以此案绝非民告官,而是官纠官。”
毛朋此时方知宋士杰舞狮告状的意图,心中佩服他足智多谋,仰天大笑,将宋士杰和杨春无罪释放。一案倒三官之事,从信阳城起传遍大江南北,宋士杰从此成为中华讼师之万世楷模。
因身份隐秘,夸巴永吉不能以真名示人,遂无法与宋士杰、何立字等人结交,但能与这样的英雄把酒畅谈,他便已心满意足。待到微微天明,夸巴永吉起身告辞,踏上了回营之途。
再说郭丹鹤,一路上她从寂真口中,得知许多关于母亲落难的详情,不免又哭泣一番,寂真废了不少口舌,方才勉强安抚。看郭丹鹤情绪渐平,寂真怕又有反复,便说些灵山寺的规矩与她,以转移她的注意,尤其叮嘱她到了寺中,要将自己的行囊和法器藏好,切莫外露孝陵卫法术,以免招人怀疑。
待到寺中,天色已晚,只听山风吹得林涛声声,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周围静悄悄的,不知穿过了几层房屋,两人由个角门转入一所院落,寂真手指东头儿的一间陋室,道:“你在这里休息一夜,明日我再做安排。”
说罢,转身离去。郭丹鹤听寂真语气陡变,冷冰冰的,全不似刚才路上那般温言柔语,她怔怔地看着寂真的背影,半天没回过味来。其实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寂真恨不得早晚搂在怀中,嘘寒问暖,但此时身在灵山寺,僧尼众多,一言一行便都会被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若对一个途中偶遇,化度而来的陌生叫花子百般呵护,必会令人生疑,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只见这房间之中,陈设草草,还不如郭丹鹤家的仆役所居。寂真为防被人看出破绽,也不敢提前打扫归置,桌椅板凳上,皆浮了一层灰尘。郭丹鹤在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原以为马上会有人来此支应,谁知等了半晌,竟没人来理。
正当她在屋中徘徊,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中年女尼,慢慢腾腾地踅了进来,手托着一个饭盘。郭丹鹤这才想起自己已大半日未沾水米,现下见到饭食,顿感饥肠辘辘。但她上前一看,不禁又失望之极,饭盘中,一盆糙米饭,一大碗清煮苋菜,此外一叠咸黄豆,便无别物。那女尼依次将碗筷放下,摆列停当,看看郭丹鹤,一言不发,欲转身走掉。
郭丹鹤忙喊道:“这位师父且留步,可否顺道将这屋子打拂干净?”
那女尼面无表情,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口中呀呀有声,原来她又聋又哑。
郭丹鹤不免有些丧气,但腹中止不住地怪叫起来,没奈何,赶紧给自己冈尖竖流地盛了一大碗饭,就着菜吃了起来。这苋菜用水煮得稀烂,油星全无,味道可想而知,再尝那黄豆,不知腌了多久,齁咸齁咸,怕是老鼠吃上一颗,也立马会变了蝙蝠。
郭丹鹤有生以来,哪吃过这种东西,不禁又想起家中的种种好处来,念及爹娘,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在碗中。突然她心念一动:
“我真是蠢笨!为何不回去找爹爹和舅舅,他们都是颇有本事的人,不怕救不出娘亲!”
郭丹鹤说干就干,从床下摸出方才藏匿起来的包袱负在身上,右手提起灭灵锏,悄悄推开房门,幸亏大概记得来时路径,不曾迷失方向。
正奔跑间,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怪啸,只觉头顶上似有一阵清风吹过,四周景物同时摇闪了几下,郭丹鹤的眼光,忽然缭乱起来……郭丹鹤心中一惊,也不知道因何缘故,只怕被寺中值僧发现,忙紧闭双眼,就地一滚,躲入角落之中。
良久,见周围再无异动,郭丹鹤凝了凝神,复又起身,七拐八拐,直奔山门而去。
郭丹鹤心里明白,此处虽没有铜墙铁壁阻隔,但逃跑一事也是非同小可,那寂真师太连夸巴山长都对她毕恭毕敬,可见其尊严,自己私自奔逃,如若被她发现,那着实不好应付。于是运起神行术,脚下生风,唯恐寂真发现后追赶上来。
郭丹鹤一口气奔出一二十里地,才敢放慢些脚步,回头望望,未听到丝毫脚步声赶上,方才放下心来。趁着清朗月色,见周围并无人影,郭丹鹤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借机观望一下方向。
经这阵狂奔,周遭地势一变,估约莫已经下了灵山,刚才心慌意乱,见路便奔,哪里还顾得着东西南北,好在灵山一条路,倒不致迷了方向。现下要往信阳城,待天明雇辆马车赶去京城,自不能不认明方向。
说来也怪,明明皓月当空,但当郭丹鹤举目四望之时,却觉得四方都雾气沉沉,渐渐的,丈许之外,居然都模糊不能辨认。估计是林中水雾,郁结不散,遮住了视线,只有等旭日东升,方能将其散去。郭丹鹤心中不免焦急起来,正无计可施之间,突听远远传来打更的梆锣声。她闻声大喜,只有城镇之中才有这更锣声响,难不成信阳城已经不远?于是忙侧耳倾听,仔细辨清方向,朝那发声之处奔去。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更锣声听起来就在耳畔,但郭丹鹤不知奔了多久,依然未见前方有城池的影子,不觉已日出东方,天色一片光亮,四面的雾气早已散去,只见前方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郭丹鹤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加上一夜奔跑,身子早已疲惫不堪。
见那树荫之下,青草遍地,登时觉得昏昏欲睡,心想天已大亮,休息片刻,不碍等会儿进城办事。于是一头钻进树林,找了块舒适之地,靠着棵大树便打起盹儿来。
这一睡,便不知过了多久。郭丹鹤梦见回到家中,父亲听了她的话,居然不信,竟说她是贪恋家中舒适,偷跑出来,推推搡搡,要将她赶出门去。郭丹鹤又急又气,正待辩解,突然眼前一亮,醒转过来,真有一个人在晃动她的肩膀,口里还道:“还不醒来,塔林圣地,岂是你打瞌睡的地方?”
已近正午,红日当空,刺得郭丹鹤睁不开眼,模模糊糊见到一个青袍小僧蹲在她面前。郭丹鹤一惊,忙立起身来,那小僧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郭丹鹤环顾四周,心中暗自奇怪,这里石塔林立,哪里有什么森林绿荫,便冲小僧道:
“呔,吵醒我的好梦,这里是什么地界?”
小僧瞪瞪眼道:“咦?你倒审问起我来?我倒要问问你,谁给你的胆子,敢擅闯我灵山寺圣地!速速离去,若不看是一介女流,早就打出你的鸡蛋黄来!”
郭丹鹤心中大震,顾不得理会那小僧出言无壮,声音颤抖道:“这里是……灵山寺?……难道跑了一夜……竟然……”
小僧听她言语,再见她这身破衣烂衫,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道:
“哦!原来你是寂真大师昨日度回来的那个小叫花。我说寂真大师为何话没说完便走了,原来是去追赶你了,哼哼,看你现在这般样子,想必是中了大师的幻观呼音。”
说话间,小僧瞥见郭丹鹤身旁的灭灵锏,上去一把抢来道:“嗬,叫花子还有法器,哪里偷来的!”
郭丹鹤听小僧这么一说,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原来自己的一切所为均未逃过寂真的法眼,自己中了幻术,在寺中奔跑一夜,竟未有丝毫察觉,这老尼神通广大,看来今后也休要动这念头了。一想到这里,她不禁懊恼,将火全发到小僧头上:“要你管吗?快给我还来!”
话音未落,她猛地出手,抓住灭灵锏尾梢,一下子拽了回来。郭丹鹤的劲力远不胜这小僧,但她出手迅捷,加之那小僧根本未曾料到眼前这小叫花子身负武功,所以一不留神,竟被郭丹鹤将灭灵锏夺走。
那小僧本意是好玩,但现下颜面大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怒道:
“看来你不服我!且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说罢,左手成掌,猛地向郭丹鹤面门拍来,郭丹鹤看得真切,知这是少林看家拳第八路连环锤的罗汉推窗,此招是虚招,其右拳才是背后的杀招。郭丹鹤对看家拳再熟稔不过,身子轻轻一偏,便避了过去,扔下灭灵锏,也使看家拳的招数还了回去。
见对方跟自己是一样的路数,那小僧不禁一惊,忙抖擞精神,加意迎敌。两人缠斗一处,一个稳扎稳打,拳风刚猛;一个轻盈敏捷,变化多端,转眼数十回合,因太过熟知对方的拳法,大家都不能取胜。
只听那小僧暴喝一声,倏地将身子跃后丈许,拳法一变,再次攻了上来。郭丹鹤见看家拳久战不下,趁此机会,也换了一种拳,使出自家的兴隆拳。这种杂糅着少林正宗的江湖拳法一上来将那小僧唬得不轻,一招不防,差点中拳。但小僧使的金刚拳乃为达摩老祖秘传功夫,自是高深精妙,时间一久,郭丹鹤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恰在此时,只闻一声长啸,一道黄光隔在两人之间,未作反应,他们的手腕便被牢牢抓住,郭丹鹤定睛一看,眼前不是寂真师太又是哪个?寂真带笑说道:“普净,昨夜我去寂远大师那里,你躲在门外偷听,当我不知?算到你必在这里欺负我的徒儿。”
普净被人拆穿,不禁面红耳赤,强作镇定道:“大师,我哪里敢欺负她,她好生厉害呢!”
寂真无奈地摇摇头道:“你这孩子,越来越淘气,人家初来乍到,你就拉着别人过招,岂不叫别人说我们灵山寺没有规矩?”
普净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寂真顺势拉起两个人的手道:“走吧,塔林神圣,不是喧哗的地方。”
郭丹鹤自知理亏,不敢言语,低头跟寂真走进昨晚住的地方。这房中情形,昨夜已看得分明,但仔细看来,却发现已被人精心打扫过,床铺上还增加了一床薄薄的新被子,看来一切真的都在寂真算计之内,知她必要回来住下。
寂真绝口不提昨晚之事,只是在床上盘膝坐定,招手将郭丹鹤唤到身边,道:“刚才那个普净,禀赋聪明,他师父寂远大师对他十分钟爱,所以惯得如此,你不要在意。他根骨精奇不亚于你,将来修为不可限量,但先前也是吃了很多的苦。”
接着,寂真将普净的身世给郭丹鹤一一道来……话说凤阳府的定远有一家姓戚的大户,他家六世祖戚祥当年曾加入郭子兴的队伍,跟随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洪武十四年随傅友德远征云南之时阵亡。因他的功勋,给戚家留了个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的世袭官职。
成化年间,戚家继承这个职位的是戚宣,但这戚宣并无子嗣,而他在老家的弟弟戚宁却有一对儿子,老大戚景通,老二戚景达。世间万事就是这么个巧字,合该戚景通发达,被过继给伯父戚宣,待到戚宣百年之后,顺其自然地得了登州指挥佥事这个官职。这个正四品的官职,戚景通非常稀罕,虽然放在大明朝来说也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职位。不过等到戚景通的儿子出世,以后凡有人读史至此,无不为戚景通能承袭这个官职而拍案叫好,因为这件事情对整个大明朝来说委实重要。
这戚景通的原配张氏不育,差点重蹈养父的覆辙,还好他续娶了王氏,方才在五十六岁的高龄得了后代,为承继戚家祖上荣光,固起名继光,这便是以后威震天下的名将——戚继光。戚继光正是从父亲袭下的官职起步,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假若没有过继这码事,也许这一代豪杰只是在安徽老家收收田租罢了。
当然,戚继光的丰功伟绩今后自有详述,此间事情与他并无干系。
戚家累世经营,自是家大业大,这样一个当地有名的富户,看家护院的人倒不可少了。戚家的护院头目姓鲁,因生就一个酒糟鼻,人称鲁大鼻子。这鲁大鼻子,把式平平,但多年来却保得戚家万无一失,连一枚铜板都不曾丢过。个中原因倒要从江湖上的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说起。
江湖上第一重仁义如天,第二重口舌两兼,最后才是勇武向前。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功夫再高,也难免不栽跟头。开镖局若在江湖上没有交游,只靠逞强,那无论拳头多硬也是徒劳,迟早有一天叫人给挑了。所以走镖的人,一大半靠道上的交情,一小半才是自己的真功夫。那些镖师后来转行当了护院,自己跟江湖黑道的交情,还能起很大作用,所以富贵人家请护院,大都喜欢找镖局子转请那些老镖师。
这鲁大鼻子多年走镖,阅历深,朋友多,黑白两道,都多多少少给他些面子。在戚家这些年,也来过不少贼人,但一听说鲁大鼻子在这看家护院,也就走人了事,至多讨杯水酒,借点川资而已。但是,事怕万一,最终还是出了事情。
这夜,前后大门上锁后,鲁大鼻子照例带着伙计亲往院中各处巡视一番,看并无异样,便到值房中沏壶浓茶,把精神贯足了,将钢刀放在自己手底下,随时备着。到了后半夜,突然房顶上“吧嗒”响了一声,他心里一激灵,忙提刀在手,奔到院中。他知道,这是贼人丢的石子儿,意在投石问路,行话叫“升点”。他见识多了,倒也不惊慌,冲着房顶,用黑话喊道:“塌笼上登云换影的朋友,不必风吹草动的,这窑是鲁大鼻子支杆,只可远求,不可近取。”
这意思是,上面的朋友,不必来了,我鲁大鼻子自此护院,请到别处去。
如若是跟鲁大鼻子有交情的,凭这句话,他就走了。但鲁大鼻子说完,听了听没动静,知这贼并未挪窝,于是又道:“朋友顺风而去。咱们浑天不见,青天见。牙淋窑儿,啃吃窑,再碰盘。”
意思就是,朋友你走吧,咱们晚上不见,白天见。在茶馆饭店吃一顿,交个朋友。
鲁大鼻子心里估摸这个贼人虽跟他没有旧交,但既然“升点”,就说明还讲些道义,不是那种没钱花,穷急了,不声不响偷窃的主儿。于是他抛出这句话来,也是护院规矩的一种,想请顿客,结交这个朋友,若有何难处,看能帮的帮一把。
鲁大鼻子话音刚落,便听屋顶一声轻响,估计这话起了效果。但他经验老到,怕是贼人欲擒故纵的伎俩,丝毫不敢松懈,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留神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才放下心来。看来这贼人很给面子,是把自己当朋友。
这时戚家已经是戚景达当家,鲁大鼻子待他醒后,将夜里发生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戚景达知道鲁大鼻子能应付得来,倒也不以为意,让他自行去账房支点银子,以作开销。
鲁大鼻子带上银子,将自己收拾利落,便出了大门。按江湖上的规矩,昨晚他的话不是白说的,今天那贼肯定就在近旁的酒家坐定,专等他去请客。鲁大鼻子来到离戚府最近的万福酒家,一进大堂,便见北面一张桌上,坐着个矮胖汉子,其左手客座上明明没人,却放着一只空酒杯。
鲁大鼻子知道这是贼人在酒肆候人的规矩,留着客座是在等自己,于是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去,抱拳施礼道了声“辛苦”。那矮胖子也起身还礼,彼此谦让入座之后,鲁大鼻子叫了一大桌酒菜,两人像多久不见的朋友一般,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鲁大鼻子满以为就这样了事,算是从此多了个朋友,谁想那矮胖子酒足饭饱之后,提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要求——暂借一千两应急。
以前遇上这事儿,也有赠送盘川的,但不过几两散碎银子足矣,这次的数目未免太过骇人。看鲁大鼻子面色有变,那矮胖子也不言语,招手让老板上了盘核桃,兀自吃了起来。只见他吃核桃,跟寻常人不同,也不用砸,仅两个指头一捏,那核桃皮便碎裂开来。鲁大鼻子心中大震,这手鹰爪功夫,不同于寻常练家子,是贼人专练的一种功夫,练成后能仅凭手指之力,抓住房椽子,将身体紧贴在房檐下,悬住身子,不被人发现。这人能如此吃核桃,可见其指力之大,能练到这般功力,应该是个大贼。到底他是老江湖,当下满脸堆笑,说自己只是一个护院的,这么大笔银子,求宽限几日,容他跟主家通融。
一千两,对戚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大数,但戚景达年少气盛,想自己家世袭军职,怎么能被这种江湖蟊贼平白无故敲去一笔钱财,于是张口便拒绝了。鲁大鼻子见说不通,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戚家所有伙计连带打更的都召集起来,日夜巡逻,加强防范。限期过了,戚家上下并无动静,鲁大鼻子道是那贼人见戒备森严,知难而退了。谁知又过了数日,戚家突然开始丢东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接连数日遭窃,鲁大鼻子竭尽所能,却连人影也见不着。久而久之,他面子上挂不住,便主动请辞。戚景达本想辞了鲁大鼻子再找个更厉害的角色,未想到他家得罪大贼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哪里还有护院镖师敢来这里自取其辱。就这样,戚家每隔几日,便会有贼扰乱,个月不安。戚景达十分恼怒,将此事告与当地知县,知县晓得戚家背景,当然不敢慢怠,命差头亲自带人巡守,但当晚那贼,照样来偷,让一帮差役看着,干拿不着他。
戚景达气得咬牙切齿,但又无计可施,想来想去,只好给远在山东的戚景通写了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