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凤印(一)

同牢合卺,本是大梁婚俗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这既是祝福,亦是一层不成文的契约。

是以即便再贫穷的门户,为此都会想尽办法弄来酒肉,以保新人从此永结同心,祸福与共。

这应是几乎所有大梁女子都会有的经历,可明仪就是那个例外。

而她之所以会成就这个例外,也都是拜萧云旗所赐。

遥想当年,她为护萧觉,险些将他捅进了鬼门关,不管前因如何,按大梁律法,她都难逃一死,甚至还有可能牵连三族。

崔肃、苏月钦等人惟恐元景利会借此大做文章,趁机对光王府和世家门庭打击报复,便一致决定弃明仪而保自身,打算将她推出去,孤身承担所有罪责。

哪怕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为了萧觉才拔的刀,伤的人。

至于云阳王府那边,一来明仪本身也不受夏侯一族待见,她死了,兴许云阳王府还会为了甩掉她这个给家族蒙羞的大包袱而倍感快慰。

二来云阳王府到底远在千里之外,即便想要兴师问罪,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

而且,就算他们还想保住和云阳王府的联姻之利,没了一个明仪,他们尚还能从夏侯氏几个旁支家里重择一女,毕竟夏侯氏本家除开明仪便再无女儿,当今家主又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原本就无甚可用之处。

于是,当夜明仪便被人强押着,跪在了大明宫的丹凤门前。

那一夜,漫天大雪,风冷如铁。

她身上只有单薄的嫁衣,却愣是这样跪了整整一夜。

直到次日清晨,风雪初歇,她周身却早已为积雪覆盖,若非身子骨足够硬朗,恐怕就要冻死在了自己的大婚之夜。

不过或许也是命,那一次,老天终究没有收她,连同萧云旗的命也一起被还了回来。

他在中刀次日午后便被几个太医齐心协力从鬼门关里抢了回来,清醒之余,本来是要将明仪治罪,五马分尸的,可最后却又不知为何,只轻飘飘地罚了她闭门思过半年,便再不追究了。

后来萧觉有次说漏嘴,影影绰绰地说起,似乎是苏月钦背着所有人去见过一次萧云旗,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才叫他改了主意。

但萧觉那时也只是随口一说,过后便再不承认自己说过这话,加之明仪自己也觉得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便也未曾当真。

到如今,看着椒房殿上早已摆放妥当的太牢三牲和匏瓜双瓢,她也只能叹人生无常,毕竟谁又能想到当初与她短兵相接,毁了她大婚之夜的人,兜兜转转又将一切还了回来。

只可惜,她压根不稀罕。

“怎么,立后大典既成,皇后便觉着朕没有利用价值,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么?”萧云旗也看出她兴致缺缺,剑眉一轩,嘲弄道。

“臣妾岂敢?”明仪笑得夸张又荒唐,故意媚声嗔怪,“再说了,也不知今日是谁先将臣妾扔在文武百官面前,让臣妾一个弱女子孤身面对那么多鹰视狼顾之徒,还在这里贼喊捉贼,真是有趣。”

弱女子?

一个出能领兵打仗,杀敌无数,入能斩人首级,断人手脚的弱女子?

萧云旗想想便觉诙谐,哪怕是他脚边趴着的老虎阿寅也很是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别过头去。

“你在怪朕?”

“我说了,臣妾不敢。”

对刃至此,两个人皆有了图穷匕见之意。

萧云旗干脆反手一挥,屏退众人。

待满室宫人尽退,只剩下阿寅还懒洋洋地靠在他腿边,老神在在地打着哈欠。

他不免又要费力踢了它一脚,它这才一脸不耐烦地爬起来,踱着悠闲雅致的步子走到殿门外重新趴了下去,充当起了看门的阍者。

明仪看在眼里,亦觉此举甚是精妙缜密。

毕竟再优秀精良的守卫也是人,长着一颗人心,听得懂人话,永远不会绝对的忠诚。

可畜牲就不同了,它们一贯心思简单,就算有足够的灵性能听懂人言,却也没有喉舌去走漏风声。

而且比起普通的看门犬,一头尝过人血的猛虎显然更能令人望而却步,是再完美不过的阍者之选。

“难怪,陛下身边总有猛兽相伴。也不知陛下今日的豹子驯得如何了,可否能与您的这头老虎一较?”明仪一面说,一面越过那些肉牲瓜酒,朝着殿北最高处的凤席走去。

萧云旗看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竟也不曾怪罪她的无礼,在她打自己身畔经过时还有意无意地侧开身子,疏离地让了让。

嘴上则依旧如常地与她说着话:“豹子是今年西域进贡给朕的寿礼,来时已经成年,性子也孤蛮,不是轻易就能调龘教出来的。阿寅自出生便养在朕的身边,乃是朕亲手带大,任是再名贵稀有的东西也无法与它相较。”

明仪立在凤席之前,既不急着坐下,也不曾转身回头:

“是么?可我看那豹子倒是更好,孤蛮却也有自己的性情,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似您身边这头老虎,百兽之王竟沦落到给人当起了看门犬,奴颜媚骨,好生没意思。

“而且……它和人待在一起久了,也不知会不会耳濡目染,沾上人性?倘若有一天一不留神让它反了,一口将人吞到肚子里,那可真是想后悔都晚了。”

“这皇后恐怕就不知道了吧?这些畜牲都有一个共性,便是畏强,但凡是能让它意识到在人面前自己有多么渺小羸弱,那么终其一生它都会畏惧你,臣服你。”

“可它终究是长着獠牙和利爪的畜牲,就如同一把双刃剑,终有一日会令持剑者自伤。”

“它有利爪和獠牙,那是因为朕想让它有,需要它有,一旦朕不需要了,它自然也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那头豹子呢?如若陛下一直不能将其驯服,它又会如何?”

“自然是各凭本事,你死我活。”

萧云旗说罢,不觉也有些渴了,顺手便拿起了案上盛着宫中佳酿的半瓢匏瓜,不想一时竟忘了它的另一头还拴着另一半盛了酒的匏瓜,如此牵扯不清,险些弄脏了自己的衣裳,不觉不悦地皱起眉头,连同手里的匏瓜也一并扔了再不肯用。

明仪微微侧目,用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再结合适才他二人你来我往的话里有话,即刻便品出了几分意味,心中的某些疑惑也多少有了些线索。

“所以,陛下其实一开始就没怎么抱希望于驯服这头豹子,对臣妾亦是如此,对么?”

“皇后言重了。”萧云旗违心道。

明仪耐心实在不好,至此已然懒得再与他虚以委蛇,干脆便与他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

“臣妾是不如元中尉陪伴陛下多年,也不敢保证完全忠于陛下,但至少现在乃至于这往后许多年的时间,臣妾与陛下的目的和利益都是一致的,还请陛下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试探臣妾这件事上,这样于人于己,都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皇后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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