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平静又持续的水响反而有种安眠的功效,时间似曲屏上的光影般交错、重叠,又渐渐模糊淡去,很快,池惑彻底跌入了梦境。不知是不是睡前聊到了时无筝的缘故,池惑竟破天荒的梦到了和时无筝的旧事。上一世,同样是红枫灼灼的季节,在池惑的计划之下,他与时无筝同宿一家客栈,前往扶水城参加千灯赏枫宴市集。那时年少的他并不知所谓的「天道」是个骗子,而他仅仅是「天道」手下的一枚棋子,他遵照「天道」提示,像完成修道任务一样,通过红水镇事件与时无筝相识,并在千灯赏枫宴期间想方设法获取对方的好感。少年池惑听闻名门修士日常修行枯燥无趣,便绞尽脑汁,从方圆数百里的枫林里,精挑细选出数万张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别致非常的枫叶,赶在三日之内,亲手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造型不同的枫灯。少年池惑想,东极山修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成不变的乏味,那他就用自己亲手制作的枫灯,给时无筝枯燥的修行日常增添点趣味。一日一盏,日日不同,虽然小小枫灯不足挂齿,但总能带来些别致的小乐趣。但当时年少的他,似乎想当然了。随筝仙君清冷淡漠出了名,收到池惑亲手赶制的三百六十五盏枫灯后,他难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有惊,没有喜。或者说,当时年少的池惑没能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喜」来。比起欢喜,时无筝似乎有点难以消受的尴尬和歉意,虽然最后他还是礼貌地收下了池惑精心准备的三百盏枫灯。时无筝的心思不好揣摩,少年池惑只能想方设法吸引对方的目光。但整个千灯枫宴期间,彼此都保持着一种疏淡客气的关系,池惑以为暂时没希望了,却不料在时无筝决定回东极山的前一晚,他主动来找池惑,表明自己愿意尝试以准道侣的方式相处。这一次,倒是少年池惑露出惊讶的表情。同样只有惊没有喜,因为他想不明白,是什么促使一直毫无波澜的时无筝做了如此决定。但没关系,「天道书」既然表示时无筝是可以成为帮助他修成多情道的正缘道侣,那对方突然的转变似乎也变得合理了起来。之后漫长的一段时间,池惑和时无筝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道侣」关系。每三个月,时无筝就会从东极山下来一趟,与池惑喝茶论道,游历数日,似乎为了完成先前答应对方以道侣方式相处的责任,再深的关系就没了。池惑曾提到过办合籍大典的事,但看时无筝避而不答的模样,也就作罢了,一拖拖到最后彼此分道扬镳,「天道书」也出现了别人的姓名。这段相处时日里,池惑知道时无筝心不在焉,时无筝也知池惑有所隐瞒。两人都似完成各自的任务,给彼此留足了个人空间,礼貌的疏离。当年他们分手很平和,或许因为池惑在这段感情里并没有“入道”,所以他并不难过。但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其实并没有。当时他买了酒行向山间云雾,心道这大概就是世人说的一场欢喜一场空。欢喜并非真的欢喜,所以最后的“空”也是预料之中。以至于这些过往的片段呈现在池惑的梦境里,都透着一种灰冷的底色。睡梦中的池惑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嘴里也在嘟嘟哝哝发出梦呓的声音。曲屏之后,浸泡在热水中的鬼主卸下了外形的伪装,露出一头与生俱来的白发。一丝一缕白发在水中散开,似潜入深潭的白蛇,逶迤灵动,丝丝吐着毒信。他听到屏风后的床榻上传来梦呓的声音。鬼主梳理发丝的动作戛然而止,哗啦啦的水声也在屏后消失了。紧接着,是浴桶中人豁然站起来的水响。鬼主潦草地披了衣物,绕过曲屏行至床榻前,蹲下身子仔细听小修士的梦呓“时无筝…枫宴结束后…你真这么急着回…东极山么…?”小修士的梦呓含糊不清,但鬼主五感敏锐,自然可以识别他模糊话语的字句。时无筝?为什么这个小修士会在睡梦中这般称呼自家师尊?这在他们名门正派的师徒关系里,已经属于逾矩的行为了吧?而且他提到的枫宴,难道是即将开始的扶水城千灯赏枫宴?鬼主决定逗一逗这位熟睡的小修士,并借机探探两人的关系。“不回东极山,留在这里做什么?”鬼主压低声音,似说悄悄话般在池惑耳边道。睡梦中的池惑眉头拧了拧,没有回答鬼主的问题。刚才他梦到上一世初识时无筝时的片段,这会儿梦又走远了。鬼主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的他最终放弃了,又继续去沐浴。盏茶功夫,等鬼主彻底清理好自己,绕过屏风后发现,熟睡的小修士翻了个身“仙君,择日把我们的合籍大典办了,如何?”池惑在梦境里,来到了曾与时无筝提起办合籍大典那日,当时他也就心血来潮随口一提,也没期待对方应下。正整理衣物的鬼主愣住了。他拢了拢肩头潮湿的白发,蹲下身子兴致勃勃与梦呓中人答了句:“好啊。”熟睡的小修士却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当真…?”依旧是含糊不清的梦呓。鬼主:“嗯。”他猜测,祁忘口中的仙君,就是先前梦呓里提到的时无筝,也就是「天道书」中显示的他的正缘道侣。池惑的眉头皱得更苦了,沉默片刻:“算了吧。”鬼主扬眉:“嗯?怎么就算了?”池惑:“你不会是我的道侣。”鬼主觉得更好玩了:“为什么?”他以为对方会说出师徒感情有悖伦常这类理由,没想到,祁忘的回答彻底出乎他预料池惑:“骗人的。”“天道书…不可信。”第12章 枫宴(二)听到「天道书」三个字时,鬼主的表情瞬间僵住:“你说什么……?”除了鬼主自己外,按理说,没人知道天道书的存在。“你知道天道书…?”对方梦呓的声音很轻,鬼主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再度确认道。毕竟「天道书」于他而言是最特别、也最隐秘的存在,不应该有第二个人知道。可睡熟的池惑眉头深深拧了拧,似乎嫌鬼主吵闹,他翻了个身就不再继续答话了,这一次池惑似乎真正睡死了过去。鬼主在床畔等了好一会儿,看对方没有继续梦呓的迹象,才作罢。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从池惑脸上移开。被水汽浸染的光线透过屏风投在池惑脸上,映得眼尾那道淡红色的胎记颜色越发深浓,胎记在流动的光影里泛着潮湿的光,像水中散开的红绉纱,又似一道即将干涸的泪痕。这样的胎记生在这家伙的脸上,水光流动间,恰似一个最擅勾人的蛊物,无时无刻不在蛊惑人伸出手,去触碰、去冒犯、去品尝。一个不留神,鬼主察觉自己差点着了道。他忍耐住抬手的冲动,凝视对方熟睡的面容出神。这个名叫祁忘的小修士,虽然只有练气期的修为,看似不起眼,但身上疑点颇多第一,祁忘是如何得知他作为鬼主的身份的?就连合体期修士随筝仙君都无法勘破自己的身份,这个只有练气期的小修士又如何知晓?而且对方提到自己是醉鸦楼的故人,但据他所知,醉鸦楼从未有过这样一位人物;第二,祁忘梦呓里隐约提到了「天道书」,如果不是自己听错了,那么,对方很可能已经把他的信息摸透了,这也就意味着,祁忘很可能已经知道「天道书」中显示的正缘道侣信息,也清楚自己接近时无筝的目的;第三,祁忘和时无筝又是什么关系?从祁忘梦呓的语气和称呼来看,他丝毫没有将时无筝看做师尊的意思,无论怎么品,两人之间似乎都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猫腻……鬼主原本只是打算来红水镇接近时无筝,却发现事情的走向越发扑朔迷离。越是失控,越是有趣,他对这个身上满是疑点的小修士越发期待了。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池惑这番困极了,他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天光昏暗,鬼主侧卧在他身侧,闭目养神。此时鬼主已经彻底卸下了外貌的伪装,露出与生俱来的白发。随着他侧躺的姿势,披散的白发铺了满床,柔软逶迤如缠绕而来的网,严严实实将“同榻而眠”的池惑给笼住了。池惑忍住用指尖绕一绕发梢的冲动,在昏光中静静凝视对方的面容。他知道鬼主没睡,只不过闭着眼睛休养生息。“醒了?”被他凝视了片刻的鬼主睁开眼睛。池惑:“嗯。”说着他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鬼主:“你做梦了。”池惑努力回想模糊琐碎的梦境,半开玩笑试探道:“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吗?”鬼主静静凝视一瞬,微眯起眼道:“你说,天道书,不可信。”刹那间,空气陷入沉默。糟了,池惑心想,上一世他的修为不需要入眠,百年来已经忘记睡觉是非常危险的事。熟睡会让自己变得不受控,可偏偏练气期的身体需要睡眠。池惑心思转得飞快,他不能让年少的自己觉察出他的真实身份,否则就会面临被从这个世界抹除的危险,于是装傻道:“什么意思?”现在的状况,再解释于他无益,不如装傻到底。虽不能蒙混过去,但好歹对方拿他也没有办法。鬼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语气很轻:“是你梦里说的,我如何得知?”“梦里胡言乱语罢了,倒是让鬼主费心思了,”池惑迎着对方的视线笑了笑,反客为主问道,“难道梦里我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让鬼主这般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