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从凌晨一直等到半夜,始终没有等到她,甚至连她的信也销声匿迹了。
半年之后,一对有巫师血统的夫妻偶尔经过我们的村子,听说了我的事情,他们爽快地支付给克拉克婶婶一笔费用带走了我。
这就是我的养父母,也是我一生敬爱和尊重的人。他们发现了我的小秘密,却没有任何责备,而是宽厚地允许我继续保留塞西莉亚的名字,这是我唯一能纪念我姐姐的方式。
我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包括传统的教育和泊夫蓝的巫术学习,并且加入了玫瑰神秘会,我想借助玫瑰神秘会的力量找到失踪的塞西莉亚。可惜的是,一无所获,塞西莉亚的来信中对那位收养她的贵族姓氏守口如瓶,我只知道那位贵族居住在雾都。
成年之后,我选择做一名演员,并且以塞西莉亚的名字和身份来到了雾都,站在了雾都的舞台上。
在与你相遇之前,我只为了一个目标而活着——也许某一天,塞西莉亚会看到我的表演。或者,我会等到某一个观众对我说,他认识一个女孩和我拥有同样的容貌和同样的名字。
可惜的是,那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没有等到以上任何一种情况的发生,我渐渐明白也许塞西莉亚已经死了。
上个星期,我终于印证了这一点。收到你的信之后,我怀疑也许花园里的某一具尸体就是我的姐姐。我收买了一位拉斐特伯爵府的仆人,他告诉我,的确有一个名叫塞西莉亚的女孩被拉斐特伯爵收养,但在她十四岁生日前的一个晚上,她跳河自杀了,尸体被埋在了花园里。
这就是我没有等到她的原因吧。
我唯一的血亲早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我却对此一无所知。这个事实几乎叫我发疯,我渴望着复仇,甚至不惜无耻地利用你来达到目的。玫瑰神秘会提出要以你做诱饵捕捉疫马,我明知危险却没有反对,只要能令魂晶消失,令拉斐特伯爵的愿望落空,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但是,今天晚上我明白了一件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我已经无法挽回塞西莉亚的生命,至少我应该阻止和她同等重要的人从我生命中消失。
对不起,黛西,我没有资格祈求你的原谅。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你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离开雾都吧,到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地方去。
但愿我的祝福与你同在。”
这就是加西亚的秘密,原来他早就告诉我了,是我一直没有勇气打开它。
折起信纸,我抬起头,看到加西亚远远地从芳草萋萋的小路那头走来。
“替我向塞西莉亚问好了吗?”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平静地问他。
他仰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是的,我告诉她,我找到了我的幸福,也希望她能在死者的国度得到永恒的宁静。”
“一定会的。”
仔细端详他,其实他和玛格丽特小姐的相似度非常稀薄,幸好如此,以塞西莉亚身份活跃在舞台上的他才没有引起阿尔伯特少爷的警觉。
现在想来,这大概就是真正的塞西莉亚的悲哀吧,美丽的小女孩总是相似的,但当她们长大一些容貌上的迥异就会扩大,她变得越来越不像阿尔伯特少爷记忆中的玛格丽特小姐,于是被无情地抛弃了。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并肩离开公墓,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野花在脚下窸窣作响,加西亚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打破了沉默。
“黛西,我决定离开雾都。”
“离开雾都,你不想再做演员了吗?”
“是的,我留在舞台上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了寻找塞西莉亚,现在我找到了她,再停留下去也没有必要了,而且我已经厌恶了雾都的阴谋和纷争。”他停了停,声音略微低了下去,“我在依云镇买了一幢房子,那里非常安静,风景优美,是个居住的好地方。黛西,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用微笑打断了他。“依云是个很美丽的地方,我会祝福你的,加西亚。”
他突然刹住了脚步,绿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假装没有留意,继续自己的话题。
“我正想告诉你,加西亚,我决定回泊夫蓝。”
他握着文明棍的手紧了紧。“为什么?”
“我是个禁咒女巫,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个身份都会跟随着我。这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宽容地包容它的只有我的故乡——泊夫蓝。”我整理自己的思路,语调缓慢地将那些沉淀在心底的话尽情倾吐,“这些天来我一直想起奶奶说过的话,她说,泊夫蓝的人们尊敬她是因为她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这个职责就是没有滥用她的禁咒能力。以前,我并不明白,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渐渐觉察到我的身上亦和奶奶一样背负着同样的职责。从前,为了逃避这种职责,我逃离了泊夫蓝。现在,我渴望回去,履行我的职责,我不能够一辈子做一个只知道逃避的懦夫。”
他苦笑,低声说:“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看来,我错了。”
“我早就原谅你了。”
“那么,为什么……”
我低下头,睫毛微微翕动。“我的确原谅你了,但是我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信任你了。”
难堪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尖锐地对峙,阳光依旧明媚,我们立足的地方却筑起了高高的冰墙。
谁都没有说话,到此为止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尽头。
他的靴子艰难地移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闷声传来。
“我明白了,黛西,祝你旅途顺利。”
我离开迷雾岛的那一天,加西亚没有来送我。
玛格丽特小姐,安德烈先生,管家霍特先生,剧院老板约翰先生,报童塔维,强盗头子维克多,几乎所有我的朋友都来和我道别,唯独他没有出现。
轮船鸣笛启程,我倚靠在栏杆上远眺码头,一直到最后,送行的人群中都没有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再见了,迷雾岛。
轻轻将这句告别送给所有我的朋友和过去十多年刻骨铭心的往事。
一个星期之后,轮船在泊夫蓝码头靠岸。
我拎着行李走下船,两个穿着泊夫蓝黑色金排扣制服的官员早就等候在码头上。
“是禁咒女巫黛西·格雷吗?”核对过照片和姓名之后,官员们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黛西·格雷,你被指控违反《禁咒女巫管理法案》,未经登记就私自离开泊夫蓝,并非法使用禁咒能力。这两条指控如果成立,你将面临终身监禁。”
早知道会面对这样的境况,但亲耳听到还是让我内心剧震,我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是的,我明白,请带我走吧,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左边的那名官员看了我一眼,又取出另外一份文件。“总督阁下最近收到了迷雾岛驻泊夫蓝大使送来的一份资料,上面罗列了你为挽救雾都作出的贡献。鉴于这些原因,总督阁下发布了这条特赦令,赦免了你的罪行。”
他朝我温和地笑了笑,用许久未闻的泊夫蓝方言对我说:“欢迎回家,黛西。”
我回到了从前和奶奶一同生活过的老房子,窗下就是一条纵横泊夫蓝的水道,日光将水影摇曳在房间的天花板上,波光粼粼。
在禁咒女巫管理委员会的帮助下,我考出了贡多拉船夫执照。
那种叫做贡多拉的平底小船是泊夫蓝人出行的必需工具,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行当被某些家族垄断着,大多由父亲传给儿子,外人很难插手,女人更是从未出现在这一行当里。
刚开始连禁咒女巫委员会的官员们都对我心存怀疑,他们认为一个女人根本没有气力整日操控贡多拉行驶在各条水道上。
我不是娇弱的小姐,在迷雾岛的那些年月,我从事了十几年的体力工作。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但是我远比一般的女性更加有气力。
正式成为一名贡多拉船夫之后,我的生意超过了同行,人们都对一名女性贡多拉船夫感兴趣,更不用提她还是一名禁咒女巫了。
在贡多拉船夫工会的许可之下,我没有穿华丽的贡多拉船夫制服,而是以一袭古典的黑色带裙撑的巫女裙作为我的工作服。
泊夫蓝的市民和其他王国来的游客们都对我的形象非常感兴趣,他们饶有兴致地和我谈论数百年前光明与黑暗的大战以及针对巫师们的迫害,有时候,他们会礼貌地请求看看我肩膀上的那枚六芒星烙印。
“哦,多么可怕,真不敢相信,直到现代还留有这种针对女巫的可怕刑罚。”他们发出惊呼。
在这片巫师们的故乡,没有人会用有色眼镜看待我,我头一次可以坦坦荡荡地将真实身份暴露在阳光下,这一点带给我无限的安全感。
我在泊夫蓝的新生活非常完美,但是某些月光明亮的晚上,窗外轻微的水声将寂寞和思念肆意播撒。
对于这一点,除了咬紧牙关忍耐以外,我别无他法。
二月份到来的时候,游客们蜂拥进泊夫蓝,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泊夫蓝狂欢节而做准备。
到处都可以看到戴着华丽面具,穿着几个世纪之前的华服,装扮成王公贵族的游客们,他们挤满了泊夫蓝的每一条河道每一座石桥。
我的工作也变得异常繁忙,河边到处都是招手的游客,他们长长的袍裾或裙角拖曳在河水里,将河水印染得色彩缤纷。
“小姐,请到这里来。”一个穿着翻领条纹背心,外罩天鹅绒高领大衣,头戴一顶花哨海狸帽的典型迷雾岛绅士在码头边上招呼我。
那种熟悉的服饰让我倍感亲切,我将贡多拉停靠到了他身边。
“先生,是您要船吗?”
“是的,巫女小姐,我这位朋友刚刚从迷雾岛来到泊夫蓝,他对这个迷人的城市一无所知,可惜我有些急事,无法带领他领略泊夫蓝的美景。”他摊手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所以,我想租下这艘贡多拉,有劳您带他游览泊夫蓝。”
许多游客初来泊夫蓝都会包下整条贡多拉,要求绕城游览,所以我对这种要求并不陌生。
“当然可以,租船和导游的费用一共是三个银币。”
“天哪,这该死的狂欢节让物价涨了一倍,平时只要一个半银币就足够了。”半是抱怨半是玩笑,绅士将三个银币交给我,同时向他的朋友告别,“祝你好运,我亲爱的朋友。”
他的朋友从建筑物的阴影中走到了阳光下,同样是一身典型的迷雾岛装束,只是更加低调一些。高领衬衫,白色领巾,双层翻领银质排扣背心,外面套一件下摆宽大的黑色紧身大衣,一顶黑色高顶礼帽低低压住了大半个脸孔。
那位绅士坐上了我的贡多拉,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倾听着我对泊夫蓝的介绍,一言不发。
贡多拉划过大运河,转进那些狭窄的水道,我将两边古老的房子和发生在里面的故事讲给他听,但是绅士丝毫不为所动,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我对他的无动于衷有些泄气,小小的平底船上一时之间让沉默掌控了,只有船底的水花发出轻微的拍击声。
这时,从其他船上传来船夫们嘹亮的歌声,这似乎吸引了绅士的注意,他微微抬起下巴,认真地倾听。
我望着他下巴的弧度,略微有些出神,他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拥有同样线条的人,现在那个人应该身在万里之外的迷雾岛上吧,隔开整个海峡,连思念都变成了迟迟的钝痛。
似乎对我的发呆有些不满,绅士轻轻地敲了敲船舷。
我想起了我的职责,咳嗽了一声后,连忙介绍起眼前的一座石桥。“先生,这座石桥就是著名的矮桥,传说三百年前,第十一代总督阁下就是在这里和毒药夫人分别的。从此以后,人们相信,如果和情人一起穿过矮桥的石洞的话就会得到毒药夫人的祝福,他们的爱情将永远不会消失。”
矮桥的桥洞距离水面仅有不到三英尺,我必须坐下身才能够通过桥洞。
“先生,您的帽子。”我提醒那位绅士摘下高顶礼帽,但是还是迟了一步,桥洞将礼帽碰到了水里。
绅士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中,又瞬间被桥洞的阴影所吞噬。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
贡多拉在微波荡漾的河面上轻轻摆动,水声在低矮的桥洞中回荡成悦耳的交响乐,我仿佛面对着一个美好到不能相信的梦境。
直到出了桥洞,阳光重新照耀到我的身上,我才恍然惊醒。
“你相信矮桥的传说吗?”对面那个人开口了。
我面对着他好整以暇的微笑,酸涩的液体冲上喉头,根本无法回答。
“我相信。”他自言自语。
好容易控制住情绪,我终于能够尽量平静地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刚才看到的那位绅士是我的老朋友,他邀请我来泊夫蓝做客,况且又恰逢狂欢节,一定非常有意思,所以我就应邀来了。”他淡淡地回答。
我有些失望,又对之前怀着莫名希望的自己感到有些惭愧。是啊,明明是我先开口拒绝,事到如今又在期盼些什么呢?
“顺便……”他望着河面,微微地笑,从唇线中央漾起的笑意缓缓地传递到唇角,分外地绵长。“我想来看看一个撒谎的人。”
我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也许你从来没有留意过,你撒谎的时候会习惯性地低下头,心虚地眨眼。你告诉我,你已经无法再信任我了的时候就是那副模样。”
“当时你就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才……”被揭穿谎言的我喃喃不已。
“因为当时我还不是很确定原因。直到我和玛格丽特小姐交谈过后,才知道原来是玛莎·亚当斯的故事让你产生了犹豫。身为禁咒女巫的配偶,玛莎·亚当斯的丈夫被禁锢在了泊夫蓝,生性自由的他无法忍受,最终抛弃了她。这就是你所担心的吗?黛西,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不,我不是对他没有信心。我只是希望他拥有更广阔的舞台,而不是被半软禁在这个小小的港口城市。一辈子实在太长,我无法眼看他用一生作为赌注。
“我花了一些时间和我的朋友们告别,拜托他们照顾塞西莉亚的墓地,又委托律师变卖了迷雾岛的一些不动产,所以抵达泊夫蓝的时间有些晚。”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温柔的翡翠绿眼睛。“加西亚,你……”
他仰起头,承受着泊夫蓝灿烂的眼光,笑容明亮。“泊夫蓝是个迷人的城市,黛西,我想在这里过上一辈子我也不会厌倦。”
这是……承诺吗?
他的手靠在船舷上,坚实稳定,我倾身,头一次主动地紧紧握住了那只能够给予我幸福的手。
“你刚才问我相不相信矮桥的传说,”我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肯定地告诉他,“我的答案是——我相信。”
几条色彩鲜艳的贡多拉从我们身边划过,船夫嘹亮优美的歌声中飞出长着翅膀的音符,河面上水波荡漾,将我们两人的倒影冲荡成一片片碎影,每一片中都蕴藏着两张相互凝视的绚烂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