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一阵翻腾,他躲到僻静的书架旁边。“我本打算今晚给她打电话的。”他对卡罗尔说。
“今晚。真的吗。你本打算今晚给她打电话。”
“是的。”
“我为什么不相信你呢?”
“我不知道。”
“不过,她已经去睡了,所以你没打电话也好。她没吃晚饭就去睡了。七点就上床了。”
“哦,那还好我没打电话。”
“乔伊,这一点也不好笑。她非常抑郁。你让她患上抑郁症了,你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你明白吗?我的女儿不是某只你可以拴在停车计时器旁边然后忘得一干二净的小狗。”
“或许你该为她买些抗抑郁的药。”
“她不是你可以留在摇起车窗的后座上的宠物,”卡罗尔说道,对自己的比喻很是满意,“我们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乔伊。这阵子你完全不把我们当回事,我认为我们应该得到比这好一些的对待,这个秋天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可怕,而你却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你知道,我要上课,还要做其他事。”
“忙到连五分钟的电话都顾不上打。在沉默了三个半星期之后。”
“我真的打算今晚打给她。”
“先别说康妮了,”卡罗尔说,“暂时撇开她吧。你和我像一家人一样一起住了近两年。我从没想过我会对你说接下来的这番话,但我确实开始能够想象,你让你妈妈受了些什么样的罪。真的。直到今年秋天,我才明白你有多冷酷无情。”
乔伊对着天花板压抑地笑了笑。他和卡罗尔之间的交流向来有些不那么对劲的地方。住在他宿舍楼里的那些预科男生和正在拉他入兄弟会的男生习惯把卡罗尔这个类型的女人称为“我愿意上的妈妈”
(MILF是个首字母简略词,在乔伊看来,这个词听上去挺蠢的,因为它省略了代表“to”的T)。尽管通常他都睡得很沉,但住在莫纳汉家的时候,偶尔也有几晚,他会带着奇怪而不祥的预感在康妮的床上醒来:比如,他成了不知不觉地上了姐姐的床的可怕侵犯者,成了用布莱克的钉枪意外将钉子射入布莱克额头的罪犯,或者,最为奇怪的一例,他成了五大湖区一家造船厂高耸的起重机,他用水平吊臂把笨重的集装箱从母船的甲板上吊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在较小、较浅的驳船上。
这些幻觉往往出现在他和卡罗尔进行不得体的互动之后:透过她和布莱克的卧室那扇没完全关好的房门瞥见她的光屁股;晚餐桌上布莱克打了个嗝后,她同谋似的向乔伊使眼色;她长篇而露骨地向他解释为什么要让康妮定时服用避孕药(穿插着她年少无知时的生动故事)。康妮生性无法对乔伊生气,就由她的妈妈来表达她的不满。卡罗尔就是康妮的唠叨器官,是她说话直爽的辩护者。在布莱克和他的兄弟们出去玩的周末晚上,乔伊有时会觉得,他事实上是三人行里被夹在当中的那个人,卡罗尔的嘴巴不停地说着那些康妮不会去说的事情,然后康妮默默地和乔伊做着那些卡罗尔不能去做的事情,而乔伊则会在半夜惊醒,感觉自己陷入了某个不对劲的圈套。我愿意上的妈妈。
“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这个嘛,首先,我希望你做个更负责任的男朋友。”
“我不是她的男朋友。我们处于中断期。”
“什么叫中断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正在尝试分开。”
“康妮可不是这样告诉我的。康妮说你希望她回学校,那样她就可以学习管理技能,将来在你拼搏创业的时候做你的助手。”
“听我说,卡罗尔,”乔伊说,“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并不清醒。我错误地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因为康妮买来的大麻太够劲了,我那会儿还处在迷糊状态。”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吸大麻?你以为我和布莱克都没长鼻子?你现在告诉我的事没有一件是我不知道的。你这样打康妮的小报告只会让你像个卑鄙的男朋友。”
“我的重点是,我说错话了。而我也一直没能有机会去纠正,因为我们说好这阵子不通电话。”
“那是谁的责任呢?你知道你就像是康妮的一尊神。真的就像是一尊神,乔伊。你让她屏住呼吸,她就会一直坚持到自己昏过去。你让她坐在角落里,她就会一直坐在那里,直到自己饿得倒下去。”
“这个嘛,那这又是谁的错呢?”乔伊说。
“你的错。”
“不,卡罗尔,这是你的错。你是她的家长。她住在你的房子里。我当时不过是跟着过去。”
“是的,而现在你要扔下责任去走你自己的路了。在和她几乎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之后。在成为我们家的一分子之后。”
“哇,哇,卡罗尔。我是一名大一学生。你明白吗?我是说,甚至连进行这样的对话就已经够古怪了。”
“在比现在的你大一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这样的古怪情形了。我生了个女孩,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
“那么你的成绩如何呢?”
“不坏,事实上。我本来不准备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因为还太早,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和布莱克将要有个小宝宝了。我们的小家庭要多一口人了。”
乔伊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卡罗尔是在告诉他她怀孕了。
“听我说,”他说,“我还在工作。我是说,恭喜你了。只是这会儿我正忙着。”
“忙。好。”
“我发誓明天下午会打电话给她。”
“不行,对不起,”卡罗尔说,“那不够。你需要立刻回来,陪她一段时间。”
“这不可能。”
“那么,感恩节的时候回来住一周。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聚一聚,我们四个。这会给她点儿盼头,而你可以亲眼看看她有多抑郁。”
乔伊早就计划和室友乔纳森在华盛顿过感恩节,后者的姐姐,杜克大学的三年级学生,要么是照片的效果好得出奇,要么就是个一定要见上一面的人。她的名字叫詹娜,在乔伊的脑子里,这把她和布什家的那对双胞胎,和布什这个名字意味着的狂欢派对及松散的道德观联系在了一起。
“我没钱买机票。”他说。
“你可以像康妮一样坐长途车,还是说长途车配不上乔伊?伯格伦德?”
“我也还有其他计划。”
“那么,你最好改改你的计划,”卡罗尔说,“你交往了四年的女友现在严重抑郁。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还不吃饭。为了不让她被炒掉,我不得不跟弗罗斯特餐厅的老板求情,因为她记不住客人点的菜,时常弄混,还从来不笑。就算她在上班的时候吸大麻,我都不会感到意外。回到家,她直接上床,然后就一直待在那里。该去上下午班的时候,因为她不肯接电话,我不得不在午餐时间大老远地开车回家,看着她起床,穿好衣服。然后我开车送她去弗罗斯特餐厅,看着她走进去。
我试图让布莱克替我去做这件事,可她不再愿意和他说话,也不肯按他说的去做。有时候,我会想她是要故意搞垮我和布莱克的关系,以发泄她内心的愤恨,因为你离开了。我让她去看医生,她说她不需要。
我问她她想证明什么,她的人生计划又是什么,她说她的计划就是和你在一起。那是她唯一的计划。所以,无论你有怎样的感恩节小计划,你都最好改变它。”
“我说了我明天会打电话给她。”
“你真以为你可以把我的女儿当性玩具玩了四年,然后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一走了之?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开始和她发生关系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
乔伊想起了那个重要的日子,在他的老树屋里,康妮摩擦着她那条剪短了的短裤的裆部,然后拉着他那双小一些的手,向他示范去摸她的什么部位:他是多么禁不住诱惑呀。“那时我也是个孩子,当然。”他说。
“亲爱的,你从来都不是个孩子,”卡罗尔说,“你一向都这么冷静,这么沉着。别以为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不认识你。你甚至从来都不哭!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甚至脚趾踢到了什么东西你都不会哭。你的小脸会皱起来,可你就是不出声。”
“不,我哭过。我确定地记得我哭过。”
“你利用了她,利用了我,利用了布莱克。现在你以为你可以不睬我们,扭头就走?你以为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你以为我们所有人的存在就是为了满足你的个人享受?”
“我会试着劝她看医生,吃药。但是,卡罗尔,你知道,我们正在进行的这种谈话实在荒诞。这不是什么有益的谈话。”
“那么,你最好习惯它,因为我明天还要和你说这事,还有后天,后天的后天,直到我听到你答应回来过感恩节为止。”
“我不会回去过感恩节的。”
“好吧,那么,你最好习惯接到我的电话。”
图书馆闭馆后,他走进凉飕飕的夜晚,然后在宿舍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摸着他的手机,想着可以打给谁。在圣保罗,他已经明白地告诉他所有的朋友,他和康妮的事不在可谈论的话题范围之内,而在弗吉尼亚,他一直把这当成秘密来保守。他宿舍楼里的几乎所有人,如果不是每个小时,那也是天天和父母通电话。尽管这使他对父母意外地抱有了某种感激之情——他们一向都表现得够酷,够尊重他的意愿,不过只要住在他们隔壁,他就体会不到这点——但也触发了某种类似恐慌的感受。九一一之后,有一阵他接到不少家人的电话,可谈话内容多数与个人无关,他的妈妈好笑地唠叨着她如何无法停止观看CNN的节目,尽管她确信看这么多的CNN节目正在给她带去伤害,他的爸爸抓住机会发泄着他压抑了很久的对有组织宗教的敌意,而杰西卡炫耀着她对非西方文化的了解,解释着它们和美国的帝国主义发生矛盾的合理性。在乔伊沮丧时可能会打去电话的对象名单上,杰西卡排在最末尾。或许,如果他在朝鲜被捕,而且愿意忍受一番严厉的教训,而杰西卡是他所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还在人世的:或许,要等到那个时候吧。
仿佛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卡罗尔对他的看法是错误的,黑暗中的乔伊在长椅上稍稍哭了一会儿。为处境悲惨的康妮而哭,为把她丢给卡罗尔而哭——为没有成为那个能解救她的人而哭。然后,他擦干眼泪,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如果此刻卡罗尔站在窗户附近仔细听,她会听到乔伊家里的电话铃声。
“约瑟夫?伯格伦德,”他的妈妈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
“嗨,妈妈。”
立刻没有了声音。
“抱歉这段时间我没有打电话。”他说。
“哦,好吧,”她说,“其实除去炭疽热的威胁、一个非常离谱的房产经纪人正试着卖掉我们的房子、你爸爸在家和华盛顿之间飞来飞去之外,家里也没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在着陆之前,他们让每个坐飞机进入华盛顿的人都要在原位待上一个小时吗?这似乎是条有些荒谬的规定。我是说,他们想什么呢?恐怖分子会因为安全带指示灯是亮的就取消他们的邪恶计划吗?你爸爸说,飞机还没开始降落,空姐们就开始提醒大家请立刻使用洗手间,不然就来不及了。可然后,她们开始发放整罐整罐的饮料。”
她听上去像个唠唠叨叨的老女人,而不是那个当他允许自己想她的时候,他依然会想象成的活力十足的人。他不得不紧闭上眼睛,以免再次哭起来。过去三年里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终止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们之间进行的那种极其私人的谈话:为了让她闭嘴,为了训练她控制她自己,为了让她不再用她那满溢的爱和毫无保留的自我来烦他。现在,他的训练完成了,她顺从地只和他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可他又觉得失去她了,想要回到从前。
“我能问问你过得怎么样吗?”她说。
“我过得很好。”
“在前蓄奴州的日子不错?”
“非常好。美好的天气。”
“对,这就是在明尼苏达长大的好处。无论你后来去哪儿,天气都只会更好。”
“嗯。”
“你交了很多新朋友吗?认识了很多人?”
“嗯。”
“那么,好啊,好啊,好啊。好好好。乔伊,你肯打电话回来,真好。
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是非打不可,所以你打这个电话,真好。在家这边你可是有几个忠实粉丝呢。”
一群大一男生从宿舍楼里涌了出来,来到草地上,啤酒放大了他们的声音。“乔伊——伊,乔伊——伊。”他们亲热地喊道。他酷酷地对他们点点头,以示回应。
“听上去你在那边也有些粉丝啊。”他的妈妈说。
“嗯。”
“我受欢迎的孩子。”
“嗯。”
当那群男生向下一处喝酒的地方进发时,母子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乔伊感到一阵身处劣势的痛苦。他秋季学期的生活费是提前预算好的,他差不多已经把下个月的钱都用掉了。他不想做那个穷孩子,在别人都喝六瓶啤酒的时候,他只能喝一瓶,但他也不想看上去像个吃白食的。他希望他是重要的、大方的;而这需要资金。
“爸爸喜欢他的新工作吗?”他吃力地问道。
“我觉得他还算喜欢吧。这份新工作有点要让他失去理智了。你知道的,突然之间,有人给他很多钱,让他去修理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所有出了毛病的地方。过去,他还可以抱怨没有人去做这些事。可现在,他不得不亲自试着去整治这些问题了,当然,那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我们只会一起下地狱。他会半夜三点给我发电子邮件。我看他没怎么好好睡觉。”
“那你怎么样?你好吗?”
“哦,这个,谢谢你的问候,可你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
“不,相信我,你不想。别担心,我不是在说气话。不是在指责你。你有你的生活,而我有我的。这很好,很好,很好。”
“不,可是,比如说,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
“事实上,这么说吧,”他的妈妈说道,“这会是个有些令人难堪的问题。就像问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为什么没有孩子,或者问没有结婚的人为什么没有结婚。问某些特定类型的问题,某些在你看来或许全然无害的问题时,你一定要小心。”
“嗯。”
“我现在处于某种过渡阶段,”她说,“在知道自己就快要搬家的时候,我很难作出什么重大的人生改变。不过,我开始实施了一项小小的创意写作计划,作为一种个人消遣。我还得让家里看上去总是像简易旅馆一样整洁,以防房产中介带着潜在的客户来看房。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把杂志摆成漂亮的扇形。”
此刻,对乔伊而言,失去妈妈的感觉又让位给了厌烦,因为,无论她怎样否认,她似乎就是忍不住要指责他。这些妈妈和她们的指责,没完没了。他打电话给她,想得到一点点支持,可他知道的下一件事却是,他没能给她提供足够的支持。
“那么钱方面怎么样?”她问道,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厌烦,“你的钱够用吗?”
“有些紧张。”他承认道。
“我就知道!”
“一旦我成了这里的居民,学费会降低很多。就是这第一年很困难。”
“你想要我寄些钱给你吗?”
他在黑暗中笑了。不管怎么说,他喜欢她;他控制不住。“我以为爸爸说过,家里不会给我钱了。”
“爸爸不必知道每一件小事。”
“好吧,可如果我从你那里拿钱,学校不会把我看成本州居民的。”
“学校也不必知道每一件事。我可以给你寄一张现金支票,如果这样对你有帮助。”
“呃,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保证。没有附加条件。我是说,你已经向爸爸证明了你自己。没必要仅仅为了继续证明而背上可怕的高利贷。”
“让我考虑一下。”
“我干脆把支票夹在信里寄给你。然后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去兑现它。到时你不必征求我的意见。”
他又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乔伊,信不信由你,我希望你过上你想过的生活。我在茶几上把杂志摆成扇形,或者做其他类似的事的时候,会有些闲心来问我自己一些问题。比如,要是你告诉我和你爸爸,在今后的人生当中,你再也不想和我们见面,我是否仍会希望你幸福呢?”
“这是个奇怪的假设问题。我绝对不会说那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