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对生活的了解要比杰西卡多许多,但相应地,她犯下的错误也多了许多。她没怎么费力就让女儿感到自己是重要的、有用的,而且她们的谈话直接为她带来了她目前的这份工作。一旦她重新站稳脚跟,她就可以回头去支持杰西卡,但是在这方面,她同样也得非常小心。
当她读过女儿写的一篇过于诗意、满是可以轻松加以改进的句子的博客文章,她允许自己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好文章!!”当杰西卡爱上
了一个音乐人,那个从纽约大学退学的孩子气的鼓手,帕蒂不得不忘掉她对音乐人的所有了解,多少默认了女儿在这方面的看法,即近年来,人性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她那个年龄的人,甚至包括男音乐人,已经和帕蒂这个年龄的人完全不一样了。接着,当杰西卡被缓慢然而彻底地伤了心,帕蒂只能佯作震惊,就像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奇怪的结局。
虽然这样做并不容易,但她愿意作出努力,部分原因在于,杰西卡和她的朋友们确实与帕蒂及她这代人不怎么一样了——对于她们,世界如今看上去更加可怕,通往成年的道路更加坎坷,回报也不再那么显而易见——但主要是因为她现在依赖杰西卡的爱,为了把女儿留在她的生活中,她愿意做任何事。
她和沃尔特的分居带来了一个不容辩驳的好处,那就是拉近了姐弟间的关系。在帕蒂离开华盛顿后的那几个月里,她注意到,她只告诉给其中一个的消息,两个人却都知道,她由此判断他们经常通话,而且不难猜测,通话内容应该就是他们的父母多么缺乏建设性,多么的自私和令人难堪。即便在杰西卡原谅了沃尔特和帕蒂之后,她也仍然和她的战友保持着紧密联系,她已经在战壕中和他结为盟友。
帕蒂一直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姐弟俩怎样调和他们个性上的尖锐冲突,毕竟,她自己在这方面做得很糟。关于杰西卡那个鼓手小男友的口是心非,乔伊似乎格外有洞察力,他为姐姐解释了几件帕蒂认为最好不要去解释的事情。而立志非要在某件事上取得极大成功的乔伊,一直以来在一个为杰西卡所赏识的领域大放光彩,这当然也很有帮助。
并不是说再也没有让杰西卡想要翻眼睛或者为之竞争的事情。比如,沃尔特利用了他在南美的关系,恰好在非全日光咖啡大受欢迎的时候引导乔伊介入了这一行,而在女儿选择的文学出版行业,无论是沃尔特还是帕蒂,都帮不上忙,对此,杰西卡就难以释怀。她像她爸爸一样,投身于一份正在走下坡路、濒危且无利可图的事业,而乔伊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有钱人,这令她感到沮丧。她也无法掩饰对康妮的忌妒,因为她可以和乔伊一起环游世界,他们游览的那些热带国家,正好是对多元文化充满兴趣的她也无限向往的国度。但是杰西卡确实,尽管很勉强,欣赏康妮在推迟要小孩这点上所表现出的精明;还有人听到她承认说,康妮作为一个“中西部人”还蛮会穿衣服的。无可否认的是,在树荫下种植咖啡确实更有利于环境,尤其有利于鸟类,乔伊宣传这一事实,并且精明地进行了市场推广,理应得到赞扬。换句话说,乔伊相当漂亮地赢了杰西卡,而这也是帕蒂如此努力地去做女儿朋友的另一个原因。
自述人希望她可以汇报说,她和乔伊之间也一切都好。唉,并非一切都好。乔伊仍然在帕蒂面前竖起一道铁门,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冰冷、更加难以突破的门,她知道只有当她能够向儿子证明她已经接受了康妮,这道门才会向她敞开。可是,唉,虽然帕蒂已经在很多方面取得了巨大进步,但学会爱康妮却不在此列。康妮勤勉地尝试了每一种做个好儿媳的方法,而这却让一切变得更糟。帕蒂打心眼儿里感觉到,康妮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就像她也并不喜欢康妮那样。
康妮对待乔伊的方式里有某种东西,某种无情的占有性、竞争性和排他性,某种不对头的东西,让帕蒂毛发倒竖。虽然她想在每方面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但她已经开始悲哀地意识到,这个理想很可能是无法企及的,而她的失败将永远横在她和乔伊之间,无休止地为她在他身上犯下的错误而惩罚她。不必说,乔伊对帕蒂非常有礼貌。他每星期给她打一次电话,还记得她同事和心爱的学生的名字;他发出有时也接受邀请;在他对康妮的忠诚许可的范围之内,也扔给她一星半点的关注。过去两年里,他甚至开始偿还,带着利息,她在他上大学期间给他的那些钱——那些她非常需要,无论从实际角度还是从感情角度,因而无法拒绝的钱。但是他内心的那道门却对她上了锁,她无法想象,在怎样的情况下它才会再次开启。
或者,准确地说,她其实只能想象出一种情况,自述人担心她的读者不想听这个,但无论如何她还是要说。她能够想象,如果她能设法再次和沃尔特一起生活,再次在他的爱里找到安全感,早晨从他们那温暖的床上起身,晚上又睡回去,想着自己再次成为他的人了,那么她或许最终可以谅解康妮,可以在她身上看到那些其他人都觉得如此有吸引力的品质。她或许会高兴地在康妮的晚餐桌旁坐下,她的心或许会因乔伊对妻子的忠诚和专注而倍感温暖,而乔伊或许会相应地稍稍为她打开心门,只要她能在晚餐后和沃尔特一起回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知道她已得到了宽恕。但是当然,这是一幕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景,无论怎样去扩展公平的涵义,她都不配得到。
自述人现在五十二岁了,看上去也就是这个年龄的人。她的经期最近变得奇怪和不规律。每年到了报税的时候,她就觉得刚刚过去的这一年似乎比之前一年短了一些;年复一年,日子单调而相似。沃尔特还没有和她离婚,她能够想到几个令人失望的原因——他或许,比如说,仍然痛恨她,所以无法让自己和她有哪怕一点点联系——但是她的心却固执地从他没有和她离婚这个事实中汲取勇气。她曾不好意思地向她的孩子们打听过,他的生活中有没有女人,当听到“没有”的答案时她欣喜万分。并不是因为她不希望他幸福,也不是因为她有任何权利,或者什么意愿去感到忌妒,而是因为这意味着,还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影子,也许他仍然认为,她自己也比以往更多地认为,他们不仅仅是对方人生中所发生的最糟糕的一件事,同时也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她一生犯了那么多错误,所以她有充分的理由推论,她这一次的想法也是不现实的,没有看到阻碍他们复合的某个明显的关键因素。然而这个想法不肯放过她。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找她,她渴望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愤怒和他的好,她渴望她的配偶。
这就是自述人必须告诉她的读者的一切了,不过,末了,她还要提一下那个让她写下这些文字的原因。几星期前,她去书店参加了一位认真的年轻作家的读书会——杰西卡正激动地准备出版他的小说,之后在回家途中,在曼哈顿的春天街,帕蒂看到一个高个子中年人沿着人行道朝她走来,并发现这个人是理查德?卡茨。如今,他的头发短而灰白,戴着眼镜,让他看上去古怪地尊贵,尽管他的穿着仍然像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二十岁的年轻人。在曼哈顿下区这个你无法像在布鲁克林一样混迹于人群的地方撞见他,帕蒂觉察到现在的她看起来一定很苍老,像什么人不相干的老妈。如果有任何可能,她会躲起来,为理查德免去看到她的尴尬,为她自己免去作为被他扔掉的性伴侣的尴尬。但她无法躲避,而理查德,带着一种熟悉的勉强出来的礼貌,在别扭地说了几声你好之后,提出请她喝一杯。
他们去酒吧坐下,理查德带着一个忙碌而成功的人特有的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听帕蒂说着她自己的事情。他似乎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面对他的成功了——他提到,没有觉得难为情或者抱歉,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那些先锋派管弦乐中有一首是他创作的;提到他目前的女友,显然是个了不起的纪录片制作人,为他介绍了很多沃尔特一向喜欢的那种严肃艺术片的年轻导演;还提到他手头正在进行的几项配乐。
看到相对自己而言,他似乎非常满足,帕蒂允许自己的心小小刺痛了一下,然后在想到他那个能干的女友时,又小小刺痛了一下,之后,像往常一样,话题转向了沃尔特。
“你和他完全没有联系?”理查德说。
“没有,”她说,“就像个童话故事。从我离开华盛顿那天起,我们就再没有说过话。六年了,一句也没有。我只能从孩子们那里听到他的消息。”
“或许你应该给他打电话。”
“我不能,理查德。六年前我错过了属于我的机会,而现在,我想他只想自己待着。他住在湖边那栋房子里,为那里的自然保护协会工作。
如果他想要联系,他总是可以给我打电话。”
“或许他也这么想。”
她摇摇头。“我想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受的苦比我多。我觉得没有人会冷酷到认为应该由他来主动联系我。而我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杰西,我想再次见到他。如果她没有把这个信息转达给她爸爸,我会大吃一惊的——她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复合。所以很明显,他仍然没有复原,仍然愤怒,仍然恨着我和你。而谁又能真的去责怪他呢?”
“我能,责怪一点儿,”理查德说,“你记得他在大学时是怎样用沉默来对付我的吗?那是狗屎。对他的灵魂没好处。就是他的这一面让我永远无法忍受。”
“那么或许你应该给他打电话。”
“不打。”他笑了,“我终于抽出空来为他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如果你留意,两个月后你会看到的。穿越时光隧道的一丝友谊的呼唤。
但是我对道歉从来都不感兴趣。可是你——”
“我怎样?”
他已经在向酒吧女侍应招手要账单了。“你知道怎么去讲故事,”
他说,“为什么不给他讲个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