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妈妈的幸福水平没什么可夸耀的,但她还是坚持要把自己的人生准则强加给乔伊。她或许觉得她是在试着保护他,但他听到的却只是否定的鼓点。她尤其“担心”康妮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朋友。
有一次,她以她那个疯狂的大学朋友伊丽莎为例,说她就没有其他朋友,而这原本是个多么令人警醒的信号。乔伊回答说康妮有其他朋友,而当他妈妈挑战他,要他说出这些朋友的名字时,他大声地拒绝了,说不想和她讨论她一无所知的事情。康妮确实有几个学校里的老朋友,至少两三个,不过当她提起他们的时候,主要是为了剖析他们的肤浅,或者嘲讽地将他们的智力水平和乔伊的作比较,而他也从来没能记清楚他们的名字。他妈妈因此击中了一个明显的目标。以她的聪明,她不会两次刺痛同一处伤口,但是,如若她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暗示者,那么乔伊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敏感的推测者。她只需要提一提她的老队友凯茜?施密特即将来访,乔伊便会从中听出她对康妮的不公指责。而如果他挑明她的暗示,她就会变身为心理学达人,要他审视自己对这个话题的敏感度。真正能让她闭嘴的反击招数——问问大学毕业之后她交到了几个朋友(答案:零)——却是他不忍心去使用的。
在他们所有的争论中,她享有不公平的最终优势:他可怜她。
康妮并没有对他妈妈抱有对等的敌意。她拥有一切抱怨的权利,却从来不这么做,这使他妈妈的敌意的不公平性变得愈发刺眼。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康妮就会自愿地为他妈妈送上亲手制作的生日贺卡,无需卡罗尔作任何提示。而他妈妈每年收到生日贺卡都会高兴地哼唱起来,直到他和康妮开始发生性关系。那以后,康妮继续为他妈妈制作生日贺卡,而乔伊,还在圣保罗的时候,看到他妈妈打开贺卡,冷冰冰地扫了一眼里面的祝福语,然后就像扔垃圾邮件一样把它丢在一旁。近年来,康妮还会附赠小小的生日礼物——有一年是一对耳环,另外一年是巧克力——而她为此得到的感谢就像《美国国税局公报》
一样生硬而疏远。除去唯一有效的那招,即和乔伊分手,康妮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切,为的是让他妈妈再次喜欢她。她心地纯净,而他妈妈唾弃她。当中的不公是他娶她的另一个原因。
这种不公也以曲折的方式让共和党变得对他更有吸引力。他妈妈看不起卡罗尔和布莱克这种人,而仅仅因为康妮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就也对她抱有偏见。他妈妈想当然地认为,所有头脑健全的人,包括乔伊,对于家庭背景不如她优越的白人的品位和观点,都应抱有同样的看法。而乔伊喜欢共和党就是因为他们不像民主党自由主义者那样瞧不起人。他们是痛恨自由主义者,没错,可那不过是因为自由主义者痛恨他们在先。他们只是厌烦了那种不加考虑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即他妈妈对待莫纳汉一家人的态度。过去两年里,乔伊逐渐和乔纳森交换了政治主张,尤其是在伊拉克问题上。乔伊已开始相信,为了保护美国的石油政治利益,清除萨达姆手头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攻占伊拉克是必需的,而先后在《希尔报》和《华盛顿邮报》找到了待遇丰厚的暑期实习生职位,希望将来成为一名政治记者的乔纳森,却变得越来越不信任费思、沃尔福威茨、佩尔和沙拉比这样的主战派。他们互换了他们的预期角色,成为各自家庭中的政治局外人,而两人都很享受这种变化。乔伊的观点听上去越来越像乔纳森的爸爸的观点,而乔纳森则越来越像乔伊的爸爸。乔伊坚持站在康妮这边,对抗他妈妈的势利,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他和愤怒的反势利人群是一伙的。
他为什么要坚持和康妮在一起呢?唯一讲得通的答案是他爱她。
他有过摆脱她的机会—事实上,他曾经故意创造了其中的一些机会——但是一次又一次,在关键时刻,他选择了不去利用它们。他的第一个大好机会就是他离家上大学。第二次机会则出现在一年以后,当康妮跟随他来到东部,在弗吉尼亚莫顿格伦的莫顿学院读书。的确,从夏洛茨维尔开着乔纳森的路虎(因为喜欢康妮,乔纳森愿意把车借给乔伊)去莫顿学院很方便,但是这次迁移也要求康妮做一名正常的大学生,开始独立生活。乔伊第二次去莫顿时,他们把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躲避她的韩国室友上,这之后他提议,为了她(因为她似乎没能很好地适应大学生活),他们应再次试着中断对彼此的依赖,停止联系一段时间。他这个提议并不完全出于私心;他并没有完全排除两人会有未来的可能性。但是,他也一直是詹娜的忠实听众,正盼望着与她和乔纳森在麦克莱恩度过他的寒假。圣诞前几个星期,当康妮终于听到这个计划的风声,他问她是不是不想回到圣保罗的家,去看望她的朋友和家人(也就是说,像正常的大学新生会做的那样)。“不想,”她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在和詹娜见面的前景的刺激下,再加上最近一个半正式的舞会上掉到他怀里的一次非常令他满意的艳遇的鼓舞,他对康妮采取了强硬态度,电话那端的她号啕大哭,以至打起了嗝。她说她再也不想回家,再也不想跟卡罗尔和那两个婴儿妹妹多住一个晚上。
但是乔伊还是让她回家去了。虽然节假期间他几乎没能和詹娜说几句话——她先是去滑雪,然后去纽约陪尼克——但他继续执行着他的退出计划,直到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卡罗尔打来电话,告诉他康妮从莫顿学院退学了,回到了巴瑞耶街,且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抑郁。
在莫顿学院十二月份的期末考试里,康妮显然拿到了两个A,但她干脆就没有去参加另外两门功课的考试,此外,她和她的那位室友也水火不容。那个女生听“后街男孩”的歌曲时,把声音开得巨大,以至从她的耳机中外泄的高音都会把人逼疯;她整天把她的电视机固定在一个购物频道;她嘲笑康妮有个“骄傲的”男友,还邀请她一起想象,她的男友背着她和多少个骄傲的**女孩上床;她的泡菜让整个房间充满了难闻的味道。一月份康妮返校,因缺考被留校察看,但她仍旧长时间地泡在床上不去上课,结果学校医务室终于出来干预,把她送回了家。卡罗尔把这一切告诉乔伊时,语气中的担心有所节制,也受欢迎地没有露出责怪他的意思。
他之所以放过了这个最新的摆脱康妮(她再也不能假装她的抑郁不过是卡罗尔凭空虚构出来的东西了)的好机会,与詹娜最近“大概”
会和尼克订婚这一苦涩的消息稍微有点关系,但只是有点而已。虽然乔伊知道严重的心理疾病很可怕,可在他看来,如果他把所有有过某种抑郁症历史的有趣的大学女生都排除在他的选择范围之外,那么他也就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了。而康妮确实有理由抑郁:有个极品的室友,而且她孤独得要死。当卡罗尔让她接电话时,她把“抱歉”这个词用了有一百次。抱歉让乔伊失望,抱歉她没能更加坚强,抱歉让他从学业中分神,抱歉浪费了她的学费,抱歉成为卡罗尔的负担,抱歉成为所有人的负担,抱歉成为这样一个无趣的对话者。尽管(或者说因为)她的情绪低落到了不能向他提出任何请求的地步——最后似乎是半情愿地让他挂掉电话——他告诉她,他手头上有妈妈给他的充裕现金,他会飞回去看她。她越是说他不必这么做,他就越是知道他应该这么做。
之后他在巴瑞耶街度过的那个星期,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作为成年人的星期。他和布莱克坐在那个面积比他记忆中小了一些的大房间里,观看福克斯新闻对攻打巴格达的报道,感到他对九一一长期以来的憎恨开始溶解。这个国家终于朝前迈步了,终于再一次掌控了自己的历史,而这似乎和布莱克、卡罗尔对他表现出的尊敬和感激是相一致的。他用他从智囊机构听来的故事、他本人和新闻中提及的数据间的小小关联,以及他有份参与的占领伊拉克后的规划款待布莱克。
他们的房子变小了,而待在里面的他却长大了。他学会了怎么抱婴儿,怎么倾斜奶瓶。康妮面色苍白,瘦得吓人,她的胳膊皮包骨头,小腹内凹,就和她十四岁时他第一次触摸到它们时一个样子。晚上,他躺在床上抱着她,努力想要刺穿她那厚厚的精神涣散的情感外壳,试着让她兴奋起来,兴奋到他觉得可以和她的程度。她正在服用的抗抑郁药还没有开始起作用,而他几乎为她病得如此严重而感到高兴;这赋予了他某种重要性和意义。她不断地重复着她让他失望了,但他的感觉却几乎相反。就好像一个崭新的更加成熟的爱情世界正在显现出来:就好像还有无数扇门在等着他们去开启。透过康妮卧室的一扇窗户,可以看到那栋他在其中长大的房子,现在那里住着一对黑人夫妇。
卡罗尔说他们非常傲慢,不喜欢和人交往,还把装裱起来的博士文凭挂在餐厅墙上。(“挂在餐厅,”卡罗尔强调说,“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从街上都能看到。”)老屋并没有带给乔伊多少感慨,这让他感到高兴。记忆中,他一直想要超越它,而现在,他似乎真的做到了。一天晚上,他竟然给他妈妈打去电话,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坦白地告诉了她。
“这样,”她说,“好吧。显然我有些落伍了。你不是说康妮在东部上大学吗?”
“嗯,可她碰上一个讨厌的室友,变得抑郁。”
“哦,很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个,既然这都已经是旧新闻了。”
“是你自己把告诉你关于康妮的情况变得不那么愉快的。”
“是,当然,我是这里的坏人。看法消极的中年人。我确信在你眼里事情就是这样。”
“而或许那是有原因的。你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吗?”
“我只是认为,你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你知道,乔伊,大学时光并不长。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定了下来,错过了很多或许会对我大有好处的体验。当然了,也许我只是没有你这么成熟。”
“嗯,”他说,觉得自己坚强,而且的确,成熟,“也许吧。”
“我只是想说明,两个月前,当我问你有没有康妮的消息时,你确实对我撒谎了。撒谎或许不是最成熟的做法。”
“你的问题不友好。”
“你的回答不诚实!不是说你就应该对我诚实,但至少让我们现在不要再谎上加谎了。”
“当时是圣诞节。我说我认为她在圣保罗。”
“是的,没错。我不是要揪住这点不放,可是当有人说‘我认为’,那么这倾向于暗示说他并不确定。你假装不知道一件你其实一清二楚的事。”
“我说的是我认为她在哪里。但是她也可能在威斯康辛或其他什么地方。”
“没错,去看望她众多好友中的一位。”
“老天!”他说,“事情会这样,真是除了你自己,你谁都怪不着。”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她说,“你现在在那里陪她,我认为这个做法非常值得敬佩,我是说真的。这说明你是个好人。你想要照顾你在意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我本人对抑郁也有些体会,相信我,我知道的,不必恐慌。康妮在吃什么药吗?”
“嗯,西酞普兰。”
“哦,我希望那能够帮到她。我吃的药对我可没什么用。”
“你在吃抗抑郁的药?什么时候?”
“哦,就是最近。”
“老天,我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当我说我希望你是自由的、不受约束的,我是说真的。我不想让你担心我。”
“老天,可是,你至少可以告诉我。”
“反正就只吃了几个月。我不是什么模范病人。”
“你得给那些药一点儿时间。”他说。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说。尤其是你爸爸,他就像是和我一起站在了最前线。眼看好日子过去了,他非常遗憾。但是我觉得高兴,因为我的脑袋又是我自己的了,就是这么回事。”
“我很难过。”
“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三个月前告诉我康妮的情况,我的反应会是这样:啦—啦—啦!可现在,你得忍受我又开始有感觉了。”
“我的意思是,你生病了我很难过。”
“谢谢你,孩子。可我还是要为我的感觉道歉。”
最近,抑郁似乎变得无处不在,但是,两个最爱他的女人竟都成了抑郁症病人,乔伊难免还是有些担心。这只是凑巧吗?还是他会对女人的心理健康造成某种有害的影响?就康妮而言,他认为,事实上她的抑郁是她强烈感情的一部分,而他向来是如此喜欢她的这个特质。
在返回弗吉尼亚前,即在圣保罗的最后一晚,他坐在那里,看着她用指尖掐着脑壳,仿佛希望把多余的感情从脑袋里驱走。她说她会在一些看上去似乎毫无规律的时刻哭泣,是因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负面想法也会让她极端痛苦,而现在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全是负面想法,没有丝毫正面的。她想着她是怎样弄丢了他送给她的弗吉尼亚大学棒球帽;想着在他第二次来莫顿学院的时候,她如何过多地为室友感到心烦,以至忘了问他,他那份重要的关于美国历史的论文拿了多少分;想着卡罗尔曾经说过,如果她多笑一点儿,男孩们会更加喜欢她;想着她第一次抱起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塞布丽娜时,后者立刻尖声哭喊起来;想着她是多么愚蠢地对乔伊的妈妈说了真话,说她要去纽约见乔伊;想着在他离家去学校的前一晚,她却令人厌恶地流着血;想着她在写给杰西卡的那些明信片上说错了话,她本来是想和他姐姐重归于好的,可杰西卡从来没有回复她;等等,等等。她迷失在悔恨、自我厌恶的黑暗森林中,哪怕是当中最小的那棵树也显得巨大无比。乔伊本人从来没进过这样的森林,却无法解释地被她的那片森林吸引。当他试着和她告别、的时候,她开始呜咽,这甚至让他觉得兴奋,至少,在呜咽变成挣扎和不断地拍打、憎恶她自己之前。她抑郁的程度似乎到了一个临界的危险值,离自杀已经不远了,那晚,他一半时间都醒着,试图把她从因为自我感觉太过糟糕、无法给他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从而觉得自己糟糕透顶的情绪中解救出来。这个原地打转的过程让人筋疲力尽,难以忍受,然而,第二天下午,当他坐在返回东部的飞机上时,他突然开始担心西酞普兰起作用时,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思考着他妈妈关于抗抑郁药会杀死感情的说法:一个没有丰富感情的康妮是个他不认识的康妮,是个他怀疑他不想要的康妮。
与此同时,美国处于战争状态,但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在舍入误差之内,所有伤亡都发生在对方那边。看到拿下伊拉克如他预期的那样轻而易举,乔伊感到高兴。肯尼?巴特尔斯不断发来得意扬扬的电子邮件,说需要尽快建立并运转他的面包公司。(乔伊不得不一再向他解释,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只有等到期末考之后才能开始工作。)然而乔纳森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乖戾。比如,他抓住这样的一件事不肯放:一帮抢劫者从国家博物馆偷走了部分伊拉克文物。
“那是个小小的失误,”乔伊说,“总会出岔子的,不是吗?你只是不愿承认,事态正在好转。”
“等他们找到钚,找到带有天花病菌的导弹头,我就会承认,”乔纳森说,“可他们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谎言,凭空捏造的谎言,因为开始散布这些谎言的人都是无能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