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错误已经铸成(结局)3

“至于那两个叔叔,”阿比盖尔说,“在我看来,是他们自己不走运。他们有点儿像你——他们逃走了。他们不必像我们那样让爷爷毁掉每个节假日。爸爸生前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过去那里,吃奶奶做的那些难吃又不新鲜的山核桃饼。我可不记得看到过叔叔们这样做。”

“你是说你觉得我们应该为此得到报酬?”

“为什么不呢?有报酬总比没报酬好。反正叔叔们也不需要这笔钱。没有它他们已经过得非——常好了。可是对于我,对于罗妮,那却是可以真正改变我们的生活的。”

“哦,阿比盖尔!”帕蒂叫了出来,“我们永远也没法好好相处,是吗。”

或许是在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丝怜悯,阿比盖尔摆出一副愚蠢、刻薄的表情。“我可不是逃走的那个,”她说,“不是鼻孔朝天、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的那个,不是嫁给了超人类大好人明尼苏达正直怪异的自然爱好者先生、连假装不恨我们都不肯的那个。你以为你做得有多么好,你以为你多么高人一等,而现在超人类好好先生不要你了,出于某些无法解释但显然和你那优秀的个人品质无关的原因,你以为你就可以跑回来,成为可爱友善大使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小姐。这一切真是非——常有趣。”

在回应这番话之前,帕蒂确保自己深呼吸了好几次。“就像我说的,”

她说,“我想我和你永远都无法好好相处。”

“我现在不得不每天给妈妈打电话,”她说,“这都是因为你在那里捣乱,想要破坏一切。一旦你离开,去管好你自己的事,我就不会再去烦她。一言为定?”

“这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

“你自己说你不关心这笔钱。如果你想拿到你的那份,把它给叔叔们,那没问题。如果那样做让你自我感觉优越、正直,那也没问题。

但请不要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好的,”帕蒂说,“我想我们差不多说完了。只是——为了确保我的理解是正确的——你认为,通过从雷和乔伊斯那里拿钱,你这辈子都一直在帮他们的忙?你认为,雷也是通过这种方式帮了他父母的忙?

而为了所有这些了不起的帮忙,你应该得到报酬?”

阿比盖尔扮出另一种奇怪的表情,像是在思考这番话。“是的,就是这么回事!”她说,“你说得太好了。这就是我的想法。而正因为你会觉得这个想法奇怪,所以这一点儿也不关你的事。到了现在,你就和加琳娜差不多,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了。只不过你似乎仍然自以为是。所以请你别去烦妈妈了,让她自己作出决定。我也不希望你去和罗妮谈这事。”

“我跟不跟她谈和你没关系。”

“和我关系大了,而且我现在正在告诉你,别去烦她。你只会让她困惑。”

“你是在说智商,好像,一百八的罗妮?”

“自从爸爸去世,她情绪就一直不对头,而且你也没有理由去折磨她。我怀疑你不会听我的,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比起你,我和罗妮一起度过的时间要多上一千倍。请试着体贴些。”

第二天早晨,帕蒂来到新泽西,曾经打理得当的爱默生祖宅如今看上去就像沃克?伊文斯镜头下的情景和十九世纪俄罗斯风光的某种混合。一只奶牛正站在网球场中央,而球场现在已经没有了网,塑料边线也已磨损、扭曲。埃德加正开着一辆小拖拉机在从前的牧马场上犁地,每隔上五十英尺左右,拖拉机就会陷入被春雨浸透的土壤,慢慢地停下来。他穿着一件沾满泥点的白色衬衫和一双糊了层厚厚泥浆的橡胶靴;他增添了不少脂肪和肌肉,不知怎的,让帕蒂想起了《战沃克?伊文斯(1903-1975),美国摄影师,以拍摄反映经济大萧条的作品著称。

争与和平》中的彼埃尔。他扔下斜陷在地里的拖拉机,一路踩着泥巴,费力地走到帕蒂停车的地方。他解释说他正在种土豆,很多很多土豆,这样明年一家人就可以更好地做到自给自足。现在是春天,去年的收成和鹿肉存货已经吃光了,全家人正极大地依赖着犹太教会堂派发的食物礼券度日:谷仓门外的地上堆着一箱箱罐头、批发装干麦片和一包包裹着收缩薄膜的婴儿食品。一些包装是撕开的,局部还瘪了下去,让帕蒂觉得这些食物已经经受了一段时间的风吹雨打,而没有被搬进谷仓里去。

虽然房子里乱糟糟地堆满了玩具和脏碗碟,闻起来也确实有一丝牛粪味,但是雷诺阿的彩色蜡笔画、德加的素描和莫奈的油画都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加琳娜立刻把一个友好、温暖、可爱但不是非常干净的一岁孩子递给帕蒂,她本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正用呆滞的佃农眼光审视着眼前的情景。帕蒂在雷的葬礼那天见过加琳娜,不过几乎没有和她交谈。她是那种淹没在孩子堆里的不知所措的妈妈,头发凌乱,双颊发红,衣衫不整,肥肉外露,但是如果她能抽出几分钟来收拾一下,她一定仍然可以很漂亮。“谢谢你来看我们,”她说,“现在我们出门是个大难题,安排车辆等等的,一大堆麻烦事。”

在能够开始处理此行的事务之前,帕蒂不得不先跟怀里的小男孩玩了一会儿,和他蹭鼻子,逗他笑。她有个疯狂的想法,那就是她可以收养这个孩子,减轻加琳娜和埃德加的负担,自己也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仿佛是感觉到了她的这个意愿,他拉着她的手盖住她的整张脸,还高兴地拉扯着她的五官。

“他喜欢他的姑姑,”加琳娜说,“他消失了很长时间的帕蒂姑姑。”

埃德加脱掉胶靴,从后门走了进来,穿着厚厚的灰色袜子,袜子上也满是泥浆而且有破洞。“你想吃点提子麦麸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吗?”

他说,“我们还有格格脆。”

帕蒂说不吃,然后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她的侄子坐在她膝头。其他那几个孩子也一样可爱——黑眼睛,好奇,胆大却不粗鲁——她明白了乔伊斯为什么那么喜欢他们,不想让他们离开祖国。总而言之,在和阿比盖尔进行过那样不愉快的对话之后,帕蒂很难把眼前这一家看作恶人。相反,他们似乎更像是森林中的孩子。“那么跟我说说你们打算以后怎么生活。”她说。

埃德加显然已经习惯了让加琳娜代他发言。他坐在一旁弄掉袜子上干了的泥巴块,与此同时,加琳娜解释说,他们耕作得越来越好了,他们的拉比和犹太教会堂也很支持他们,埃德加马上就可以拿到许可证,用爷爷种的葡萄酿制符合犹太教规的葡萄酒,而且猎物也很多。

“猎物?”帕蒂说。

“鹿,”加琳娜说,“多到你无法相信。埃德加,去年秋天你猎到了多少?”

“十四只。”埃德加说。

“在我们的地产上就有十四只!它们不断地来了又来,多极了。”

“可问题是,”帕蒂说,努力回想吃鹿肉究竟符不符合犹太教规,“这并不真是你们的地产。现在算是乔伊斯的了。而我在想,既然埃德加那么会做生意,他回去工作是不是更合理呢?有份真正的收入,这样乔伊斯就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处理这个地方了。”

加琳娜坚决地摇摇头。“可是有保险的问题。保险公司会拿走埃德加挣到的所有钱,我都说不清有几十万。”

“是的,但是如果乔伊斯卖掉这个地方,你们俩就可以还清保险那笔钱,我是说保险公司那笔,然后你们可以从头开始。”

“那人是个诈骗犯!”加琳娜说,眼中冒火,“你听说那个事故了,我猜?那个交通管理员是个不折不扣的诈骗犯。我只不过轻轻地撞了他一下,只不过碰了碰他,现在他就没法走路了?”

“帕蒂,”埃德加说,当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说话时,他听上去非常像雷,“你真的不了解情况。”

“抱歉……什么情况?”

“你爸爸希望把庄园留下,”加琳娜说,“他不想让祖宅落入讨厌、下流、只会创作所谓‘艺术’的戏剧制作人手中,或者收费高昂的心理医生手中,他们拿了你小妹妹的钱,却从未能让她好过一些。像现在这样,我们可以一直拥有庄园,你的叔叔们会忘记它,如果以后真有需要,而不是为了什么让人恶心的‘艺术’和骗子心理医生,乔伊斯总还是可以卖掉庄园的一部分。”

“埃德加,”帕蒂说,“这也是你的打算?”

“是的,基本上是。”

“好吧,我猜你是真的非常无私。守卫着爸爸遗愿的火苗。”

加琳娜凑到帕蒂脸前,像是为了帮助她理解。

“我们有这些孩子,”她说,“我们很快就有六张嘴要吃饭了。你的妹妹们以为我想去以色列——我不想去以色列。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我们养育了这么多孩子,而你的妹妹们却不肯生养,难道你不觉得我们应该为此得到称赞吗?”

“他们确实像是些好玩的孩子。”帕蒂承认道。她的侄子在她怀中睡着了。

“所以就这样吧,”加琳娜说,“只要你愿意,可以随时过来看看孩子们。我们不是坏人,也不是怪人,我们喜欢有客人来。”

帕蒂开车回到韦斯特切斯特,感觉失望而灰心,用观看电视转播的篮球比赛安慰自己(乔伊斯在奥尔巴尼)。第二天下午,她又进城去看望维罗妮卡,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他们当中受损最严重的一个。

维罗妮卡总是给人一种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感觉源于她黑色的眼睛、纤细的身体、树林中的精灵一般的模样,而她以种种自我损毁的方式,包括厌食、、酗酒,适应了她的这一外表。现在,她的这些特征已经基本不见了——她胖了一些,不过不是胖子的那种胖;她让帕蒂想起她以前的朋友伊丽莎,毕业很多年后,她有一次在拥挤的车管所办公室瞥到过她——而她那种游离于世界之外的感觉更多地体现在了精神上:和世俗逻辑缺乏对接,以一种局外人的娱乐态度观看着在她之外的某个世界的存在。她曾经在绘画和芭蕾舞两个方面都表现得很有前途(至少乔伊斯是这样认为的),也得到过很多配得上她的年轻人的示爱、追求,但是之后却受到严重的抑郁症频频发作的打击,和她相比,帕蒂的抑郁症简直就像秋天坐在干草车上在苹果园里游玩。据乔伊斯说,她目前在一家舞蹈公司做行政助理。她住在勒德洛街一栋家具稀少、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虽然事先打过电话,但帕蒂似乎还是打搅了她做某种深度冥想练习。她为帕蒂打开楼门,并让她的正门大敞着,帕蒂进到卧室才看到这个坐在瑜伽垫上、穿着褪色的莎拉劳伦斯学院健身服的妹妹;她年轻时那种舞者的柔软已发展成瑜伽练习者那种相当令人吃惊的柔韧度。她显然不欢迎帕蒂的到来,帕蒂不得不在她的床上静坐了半个小时,绝望地等待自己的寒暄得到回应,最后,维罗妮卡终于调整好状态接受姐姐的出现。“漂亮的靴子。”她说。

“哦,谢谢。”

“我不再穿皮鞋了,但有时候看到好看的皮靴,我仍然想念它们。”

“是吧。”帕蒂鼓励地说。

“你介意我闻闻它们吗?”

“我的靴子?”

维罗妮卡点点头,爬过来嗅靴子上端的味道。“我对气味非常敏感。”

她说,幸福地闭上了眼睛,“这就和培根一样——虽然我不再吃它了,

但我仍然喜欢闻它的味道。这味道如此强烈,几乎就像含在嘴里一样。”

“是吧。”帕蒂鼓励着。

“就我的修习而言,这就好比不必去拥有蛋糕,也不必吃掉它。”

“没错,我看得出。这很有趣。虽然你或许从来没吃过皮革。”

这话让维罗妮卡大笑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变得挺像个妹妹。

和家中雷之外的其他任何人不同,她问了很多关于帕蒂的生活、关于最近发生的那些变化的问题。她觉得无比好笑的部分恰好就是帕蒂的故事中最令她痛苦的部分,而一旦帕蒂习惯了妹妹对她失败婚姻的嘲笑,她就能够看出,听一听她生活中的烦恼对维罗妮卡很有帮助。这似乎为她证实了关于家庭的某种真相,让她得以放松。可是随后,喝绿茶的时候——维罗妮卡强调说她每天至少喝一加仑绿茶——帕蒂提起了祖宅的事,妹妹的笑声于是变得更加模糊,更加微妙。

“说真的,”帕蒂说,“你为什么要为那些钱去烦乔伊斯呢?如果只有阿比盖尔催她,我想她还能应付,但是你也这样做,真的让她很不舒服。”

“我觉得妈妈不需要我帮忙来让她不舒服,”维罗妮卡说,觉得挺好笑,“她自己在这方面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好吧,你让她更加不舒服。”

“我不觉得。我认为我们造就了自己的天堂和地狱。如果她不想那么不舒服,她可以卖掉那房子。我所要求的不过是有足够的钱,这样我就不必去工作了。”

“工作有什么不好的?”帕蒂说,同时听到沃尔特曾经问过她的类

似问题的回音,“工作有助于培养自信。”

“我可以工作,”维罗妮卡说,“我现在就有工作。我只是更情愿不去上班。那份工作很无聊,他们像对待一个秘书一样对待我。”

“你就是个秘书。你或许是纽约城智商最高的秘书。”

“我只是期望着可以辞职不干。就是这样。”

“我确定乔伊斯愿意出钱让你回学校,然后找份更加适合你才能的工作。”

维罗妮卡笑了。“我的才能似乎不是这个世界感兴趣的那种。所以说如果我能够自行使用我的才能,那样会更好。我真的只是想不被打扰,帕蒂。这就是我现在的全部愿望。不被打扰。不想让吉姆叔叔和达德利叔叔得到任何东西的人是阿比盖尔。我只要能付得起我的房租,我才不介意呢。”

“乔伊斯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你也不希望把钱分给两个叔叔。”

“我只是在帮阿比盖尔得到她想要的。她想组建属于她自己的女子喜剧团,去欧洲表演,那里的人会欣赏她。她想住在罗马,受人尊敬。”

又是那种笑,“而我对此完全没有意见。我不需要那么经常地和她见面。

她对我不错,但是你知道她说话的那种神气。和她度过一个傍晚后,我最后总是会觉得,独自度过那个傍晚或许会更好。我喜欢独自一人。

我情愿能不受干扰地想着我要想的事。”

“所以你折磨乔伊斯是因为你不想和阿比盖尔见那么多面?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减少和她见面呢?”

“因为有人告诉我,谁都不见不怎么好。她有些像房间里开着的电视机,给我做个伴。”

“可你刚刚说,你不喜欢和她见面!”

“我知道。这很难解释。我在布鲁克林有个朋友,如果减少和阿比盖尔见面,我或许可以多见见她。这似乎也没有问题。其实,当我想一想之后,我十分确定这样做没有问题。”想起她那个朋友,维罗妮卡笑了。

“可是为什么埃德加就不能像你这样想呢?”帕蒂说,“为什么他

和加琳娜不能继续住在那里呢?”

“恐怕没有原因。你也许是对的。加琳娜无疑让人吃不消,可是我估计埃德加知道这点,我想这正是他娶她的原因——让她来对付我们。

这是他作为这家里唯一的男孩对我们的报复。就我个人而言,只要我不用见她,我就真的不在乎,但是阿比盖尔受不了这个。”

“所以基本上,你是为了阿比盖尔才这么做的。”

“她想要东西。我自己虽然不想要,但我愿意帮她去争取。”

“除了你想要足够的钱,那样你就永远不必工作了。”

“是的,那肯定会不错。我不喜欢给人做秘书。我尤其不喜欢接电话。”她笑了,“我觉得人们通常都说得太多了。”

帕蒂觉得她像是在对付粘在手指上的一大团巴祖卡口香糖;维罗妮卡的逻辑线不仅对帕蒂具有无限的弹力和黏度,它们自己之间也一样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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