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自由市场经济会被社会主义经济调和,是因为欧洲人没有那么紧抓着他们的个人自由不放。他们的人口增长率也比较低,收入水平却和我们差不多。从根上说,欧洲人在各方面都更加理性。而在这个国家,关于权利的讨论是不理性的。它建立在情感层面和阶级仇恨的层面上,这就是为什么右翼人士会如此充分地去利用它。也是为什么我想回到杰西卡说过的香烟类比。”
杰西卡打了个手势,似乎在说:谢谢!
走道里传来有人走动的声响,帕蒂,穿着高跟鞋的帕蒂正在厨房里转悠。卡茨本想抽支烟,但他却拿过沃尔特的空咖啡杯,为自己准备了一撮口嚼烟草。
“积极的社会变化总是自上而下发生作用的,”沃尔特说,“卫生局局长发表报告,受过教育的人阅读报告,而聪明的孩子们开始意识到抽烟是愚蠢的,并不酷,然后全国的抽烟人数下降了。罗莎?帕克斯在公交车上拒绝让座给白人,听说了这事,大学生们在华盛顿游行,并坐车赶赴南方,突然间,一场全国性的民权运动就爆发了。我们目前处在这样一个位置,那就是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能理解人口增长的问题,所以下一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大学生们认为关心这个问题是符合社会潮流的。”
在沃尔特大谈特谈大学生这个话题时,卡茨吃力地听着帕蒂在厨房里做些什么。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处境在本质上的软弱性。他想要的帕蒂是不想要沃尔特的帕蒂:是不想再做家庭主妇的家庭主妇;是想和摇滚乐手上床的家庭主妇。但是,他没有直接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他想要她,而是像个大二学生一样坐在这里,听老朋友唠叨他那些才华横溢的梦话。沃尔特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得他无法按他的常规出牌呢?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自由飞舞却被黏糊糊的家庭之网所捕捉的昆虫。他忍不住要去努力善待沃尔特,因为他喜欢他;如果他不曾这么喜欢他,他或许就不会想要帕蒂;而如果他不曾想要帕蒂,他就不会这么装模作样地坐在这里。一切都乱了套。
过道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沃尔特停止说话,深吸一口气,明显在作准备。卡茨朝走道方向转动他的座椅;她出现在门口。一个气色很好的妈妈,一个有着黑暗面的妈妈。她穿着黑靴子、红黑相间的贴身锦缎裙和时髦的短雨衣,看上去好极了,但也不像帕蒂了。卡茨记不起以前除了牛仔裤之外还看到过她穿其他什么衣服。
“你好,理查德,她说着,“大家好。进展如何?””大致看向他的方向,“我们才刚刚开始。”沃尔特说。
“那么不要让我打断你们了。”
“你真是盛装打扮呀。”沃尔特说。
“我去买东西,”她说,“或许今晚再见吧,如果你们还在这里。”
“你会做晚饭吗?”杰西卡问。
“不会,我要到九点才下班。我猜,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上班前买些食物带回来。”
“那真是太好了,”杰西卡说,“因为我们今天一整天都要开会。”
“嗯,如果不是要上八小时的班,我会很愿意为你们做晚餐的。”
“哦,算了,”杰西卡说,“不用你管了。我们可以出去吃什么的。”
“这确实是最简单的办法。”帕蒂附和道。
“所以……”沃尔特说。
“对,所以,”她说,“希望大家度过愉快的一天。”
就这样,她迅速地激怒、无视或者说打击了他们四个当中的每一个,而她自己则沿着过道向前走去,出了前门。从帕蒂出现的那一瞬开始,拉丽莎就在她的黑莓手机上点着什么,她的不快看上去最为明显。
“她现在一周上七天班还是怎么了?”杰西卡说。
“不,通常不是,”沃尔特说,“我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肯定是有什么事,不是吗?”拉丽莎小声说道,一边摆弄着手机。
杰西卡转向她,立刻将火气转移到她身上。“你什么时候发完你的电子邮件请告诉我们一声,行吗?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你准备好,行吗?”
拉丽莎嘴唇紧绷,继续摆弄手机。
“或许你可以等会儿再发?”沃尔特轻声说。
她把黑莓手机扔到了桌上。“好了,”她说,“准备好了!”
随着尼古丁在体内流动,卡茨感觉好多了。帕蒂刚才看上去一副挑衅的模样,这是件好事。此外她的盛装打扮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为什么打扮?为了见他。为什么周五晚和周六晚都要去上班?为了避开他。是的,她在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正如他之前和她玩过的那样。
现在她离开了,他能够更清楚地看穿她,并且不受过多干扰地接收到她发出的信号,想象着把手放在她那条雅致的裙子上,并记起在明尼苏达的时候,她有多么渴望他。
但是,眼下的问题是过度生育:第一项具体任务,沃尔特说,是为他们的运动起个名字。他自己想的是“年轻人对抗不理智”,以表达他对《年轻人对抗法西斯》这首歌的敬意,他认为(卡茨同意他的看法)这算是音速青年乐队录制过的优秀歌曲之一。但是杰西卡坚持要挑选一个表达是而非不,表达赞成而非反对的名字。“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比你们更崇尚自由主义,”她解释说,“任何闻上去有精英主义或者不尊重他人观点的味道的东西,他们都觉得反感。你们的运动不能围绕着去告诉其他人不要做什么,而应该围绕一个时尚、正面的选择,一个我们大家都在作的选择。”
拉丽莎提议“先照顾活着的人”,卡茨觉得刺耳,杰西卡也用她那尖刻的不屑毙了它。于是他们围绕命名进行了一上午的自由讨论,极其渴望,在卡茨看来,一名职业公关顾问的加入。他们讨论了“更孤独的星球”“更新鲜的空气”“避孕套不限量”“已降生者同盟”“自由空间”“生活质量”“小一些的帐篷”以及“够了!”(卡茨非常喜欢这个名字,但其他人认为它还是过于消极了;他把它记下来,以备日后作歌名或者专辑名)。他们考虑了“喂饱活着的人”“理智些”“头脑更清醒”“更好的方式”“小数目的大力量”“少即是多”“不那么拥挤的小窝”“没人高兴”“永远不烦孩子的事”“不许孩子上车”“喂饱你自己”“够胆不生育”“减少人口!”“还可以做得更好”“或许一个也不要”“小于零”“踩刹车”“拆散家庭”“冷静些”“宽裕的空间”“多为自己考虑”“只生一个”“透口气”“更多空间”“爱护现有的”“选择不育”“童年的终结”“把孩子抛在脑后”“二人核心家庭”“也许永不”以及“急什么?”,并否决了上述所有名称。在卡茨看来,这番演练正是对运动本身的不可能性的例证,是预先构想的酷劲儿散发出的特有的腐臭味道。但是沃尔特以一种他在非政府组织中历练多年而得来的乐观的理智主持着这场讨论,而且,多少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他计划投入的是真金白银。
“照我说,我们采用‘自由空间’,”他最后说道,“我喜欢它从另一个角度阐释了‘自’这个词的意思,并且盗用了‘开放的西方’这一言论。如果事情进展顺利,它还可以做整个运动而不仅仅是一次小组活动的名称。比如‘自由空间运动’。”
“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名字中听到了‘免费停车空间’?”杰西卡说。
“这种联想没什么坏处,”沃尔特说,“我们都知道找不到停车位是什么感受。地球上少一些人,多一些停车机会,怎么样?关于人口过剩为什么不好,这其实是个立足于日常生活的非常生动的小例子。”
“我们需要查一下,看看‘自由空间’是不是已经被注册了。”拉丽莎说。
“去他妈的注册,”卡茨说,“人类知道的每个词组都被注册了。”
“我们可以在自由和空间两个词之间加个空格,”沃尔特说,“EarthFirst!在地球和优先之间少加了一个空格,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不过我们不要感叹号。如果因为注册问题卷入诉讼,到时我们可以凭借多出来的这个空格打赢官司。那会很有意思,不是吗?为空间而战?”
“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卷入诉讼。”拉丽莎说。
那天下午,在外卖三明治被吃下肚,在帕蒂回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又出去了之后(当帕蒂的双腿在过道上渐渐远去时,卡茨迅速地瞥了一眼她那条前台招待的牛仔裤),“自由空间”的四人组委员会为拉丽莎已经着手吸引并招聘的二十五个暑期实习生敲定了一个具体计划。蔚蓝山基金在蔚蓝莺保护区南部边缘拥有一处占地二十英亩的山羊农场,拉丽莎提议在那里举办夏末音乐节,提升人们对相关问题的认知度,但她的这个构想立刻遭到了杰西卡的非难。难道拉丽莎对年轻人和音乐之间的新的互动关系一无所知吗?仅仅找来几个大腕明星是不够的!他们必须向全国的二十个城市派出二十个实习生,让他们在当地组织音乐节。“乐队们互相挑战。”卡茨说。“对,完全正确,二十个不同的地区乐队互相挑战。”杰西卡说。(她这一整天都对卡茨冷冰冰的,不过似乎为他帮助她打击拉丽莎而心怀感激。)通过提供现金奖励,他们可以在每个城市吸引到五个出色的乐队,而这五个乐队将争夺代表当地音乐圈参加西弗吉尼亚的周末乐队大挑战的权利,然后在“自由空间”的主持下,邀请大牌音乐人做最终裁判,并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去推动反全球人口增长运动,将生孩子变成一件老土的事。
即便是以卡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他消耗掉的咖啡因和尼古丁的数量也已经相当可观,但他最终还是陷入了近乎躁狂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答应了所有的要求:专门为“自由空间”创作歌曲;五月份再来华盛顿,和“自由空间”的实习生们见面,帮助教导他们;作为神秘嘉宾亮相纽约的乐队挑战赛;主持在西弗吉尼亚举办的“自由空间”音乐节,尽全力重组“胡桃的惊喜”,以便在音乐节上表演;邀请其他大牌明星和他一起亮相,为决赛组成裁判小组。卡茨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写一些空头支票,因为,尽管吞下的是实实在在的化学物质,但他状态的本质却是一门心思要将帕蒂从沃尔特身边带走:这就是他的节奏轨,其他一切不过是毫不相干的高端音。拆散这家人:又一个歌名。而一旦这个家庭被拆散了,他就不必去兑现他作出的任何承诺。
会议结束时已近下午五点,拉丽莎返回她的办公室去着手实施他们的计划,杰西卡上楼,不见了人影,卡茨躁动不已,于是答应和沃尔特一起外出。他想着这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一起外出。凑巧的是,最近突然蹿红的乐队“明亮的眼睛”当晚在华盛顿一处他们都熟悉的场地演出,乐队主唱是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名叫康纳?奥伯斯特。演出门票已经售罄,但是沃尔特很希望能去后台和奥伯斯特见上一面,向他推销“自由空间”。兴奋得飞一般的卡茨打了几个不无掉价的电话,为他们搞到了两张门票。做什么都比留在大宅里干等着帕蒂回家强。
去看演出的路上,他们停下来在靠近杜邦广场的那家泰国菜餐厅吃晚饭,“我无法相信你要为我做这么多事。”沃尔特说。
“不客气,老兄。”卡茨拿起一串沙嗲烤肉,考虑着他能不能吃得下,随后决定还是不吃的好。继续咀嚼烟草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他还是拿出了他的烟草罐。
“感觉就像我们终于可以去做我们在大学里讨论的那些事了,”沃尔特说,“这一切对我意义重大。”
卡茨不安地扫视着餐厅,除去他的老友,餐馆里的一切都能让他眼前一亮。他感觉自己刚从一个悬崖跌落,此刻还在使劲摆动着双腿,但很快就会坠地。
“你还好吗?”沃尔特说,“你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
“没事,我还好,还好。”
“你看上去可不怎么好。你今天已经嚼了整整一罐烟草了。”
“我只是不想在你身边抽烟。”
“哦,谢谢了。”
沃尔特吃掉了所有的沙嗲烤肉,而卡茨则往他的水杯里吐着唾沫,暂时感觉平静了一些,那种吸食尼古丁之后虚假的平静。
“你和那个女孩怎么样了?”他说,“我觉得你们俩今天有点儿古怪。”
沃尔特脸红了,没有回答。
“你和她上床了吗?”
“老天,理查德!这不关你的事。”
“哇,这是不是个肯定答案呢?”
“不,这是个他妈的不关你事的答案。”
“你爱上她了?”
“老天!够了。”
“瞧,我说那是个更好的名字吧。加上感叹号:‘够了!’‘自由空间’听上去像是林纳?史金纳乐队的歌。”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看到我和她上床?怎么回事?”
“我只是在陈述我亲眼看到的情况。”
“这个,我们俩不一样,我和你。你明白吗?你能理解这世上可能存在比和女孩上床更有价值的事情吗?”
“是的,我明白。就抽象角度而言。”
“那么,别再说这个了,好吗?”
卡茨向四周望,不耐烦地搜寻他们的侍应。他的情绪极为恶劣,沃尔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让他心烦。如果沃尔特还是太娘娘腔而不肯向拉丽莎示爱,如果他还想继续做他的美德先生,现在卡茨已经不在乎了。“我们走吧。”他说。
“等我的主菜上来了再说吧?你可能不饿,但是我饿了。”
“是,当然,当然,我的失误。”
一小时后,在九点半俱乐部门口,当挤在一群年轻人当中时,他的精神开始崩溃。卡茨已经好多年没有作为一名观众出现在演出现场了,从他自己年纪尚轻时开始,他就没有去看过什么年轻偶像的演出。
此外,他也早已如此习惯“创伤”和“胡桃的惊喜”那种年龄较大的观众群,以至他完全忘记了年轻音乐人的演出现场会有多么不同。歌迷们那种群体认真劲儿堪比教徒。向来关注文化信息的沃尔特拥有“明亮的眼睛”的所有专辑,在泰国餐厅里还对其大肆赞美了一通,和他不同,卡茨只是间接地听说过这支乐队。而与俱乐部里那些留直发的男孩和那些不再骨感的时尚女孩相比,他们两个至少要年长两倍。当他们走向因幕间休息而空出来的场地时,卡茨能够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目光,有人认出了他。像这样出现在公共场合,把赞许——仅仅通过亮相——给予一支他几乎完全不了解的乐队,他觉得这可能是他作过的最失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知道哪种角色更为糟糕:
是被认出来后接受恭维的明星,还是站在那里、无人过问的中年人。
“你想去后台看看吗?”沃尔特说。
“不行,老兄。我不想这么做。”
“作个介绍就行。一分钟而已。之后我会适度跟进。”
“我不想这么做。我不认识这伙人。”
幕间休息时播出的音乐——选择权为主唱特有——听上去非常古怪。(但作为主唱的卡茨向来厌恶做这件事,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装模作样、好耍花招、有优越感,而且他也不愿为了证明他在音乐方面有着顶呱呱的品位而承受压力,所以他总是将这个差事留给他的乐队伙伴。)乐队管理员此刻正在架设很多麦克风和乐器,沃尔特则滔滔不绝地讲着康纳?奥伯斯特的故事:他如何在十二岁就开始录制歌曲,如何仍然以奥马哈为基地,他的乐队又如何更像一个集体或者家庭,而不只是普通的摇滚乐队。年轻人从各个入口涌进来,梳着极短的马尾,眼睛明亮(多他妈令人厌烦、裸炫耀着青春的乐队名)。他的崩溃感中并不包含忌妒的成分,准确地说,它甚至全然超越了他个人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