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当空,夏蝉喧嚣。
此时武阳城门早已关闭,月光投映在笔直的官道上,似乎铺了层泛着暖色白光的海边细沙。
那八角亭立在官道旁,外观很是漂亮,青瓦红柱,八角扬翘,还各挂着串铁铃铛。
看来今夜无需露宿荒野,两人走进亭间寻了地方坐下。从这已经可以望见城墙,夜色下黑黢黢一条线。
左千豪乘战船纵横大洋,宁云卿在南雾峰同一众山精野怪斗过法,要说草鞋丘之战对二人只是寻常,只是这绿冠侏儒实在是个穷鬼,除了那身白袍,唯有一刀一书,令捉襟见肘的两人有些失望。
左千豪蕴养的秋月长刀被污损,不知何时才能复原,便拿了那两柄外观奇特的金齿刀挂在腰间。
此时坐下扯动伤口,痛得嘴角直抽搐,依靠栏杆苦笑道:“今夜是我轻敌了,还好宁兄在,不然定要吃了大亏。”
宁云卿笑道:“左兄的刀可斩妖魔,来历想必不凡?”
他看向那把秋月宝刀,出鞘时杀气充盈,凡人持之连通法者也得避其锋芒。自己袖中暗藏的铁斧只是凡器,哪怕经妖血浸染文气蕴养,若欲提升品质也非一时之功。
“秋刀是义父从海贼头目鬼隆邪甲手里缴获,据说是出云国十大名刀之一。说到底,左某依仗外物,不及宁兄本领非凡。”
“我只有些蛮力,何足道哉。”
左千豪意味深长笑道:“宁兄总是这句话,我不问就是”
宁云卿轻轻一笑,却不再说。
左千豪道:“明日醉仙楼那三计耳光,我让与云卿兄一记。”
宁云卿劝道:“左兄应该晓得,打蛇不死,不如不打。”
“宁兄所言有理,殷家,迟早得扬了他们。”
左千豪此刻极为疲乏,念叨几句,翻了个身就响起鼾声。
宁云卿将从绿冠侏儒身上搜出的《元阴功》,借着月光翻看开来。没翻几页,睡意如同潮水重重袭来。
五月天很闷热,但下半夜还是霜寒露重。把冰凉铁斧枕在脑后,紧了紧衣服,很快也沉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一阵凉风刮过,八角铃铛相互撞击,声音清脆悦耳。
官道之上,雾气如青纱帐弥漫漂浮,脚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两道黑衣身影正逐渐走近八角亭,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些声音。
“听说赵吏都发配去无稽山,打铁磨豆腐三载。”
“你道为何?那边发话,再索不到就准备清账。”
矮胖者语气里露出惧意:“清账?那可真是场劫难了。我怀疑天师府那帮凶神天天盼着清账。”
高个儿哼了声:“那是当然。九十年前那场大清账,天师府收了四万四千恶鬼厉魂。而十殿折损三千阴差,外加鬼卒无算。”
矮胖者无奈道:“要说十殿品秩不在天师府之下。”
“钟天师从上面来的。”
胖差官愁眉苦脸道:“真如人间所讲,神仙打架,殃及凡人。赵吏贬去无稽山未尝不是件好事,可苦了你我弟兄,接下这干祸事。”
高个差官却是笑道:“兄弟,凡事莫要只看坏处。若办成这件差事,以后你我在陆判面前也能同赵吏平起平坐,自有诸般好处。”
矮胖差官只顾摇头,悲观道:“能有何好处?数我等鬼差地位卑微,有朝一日资历到了,点派个繁华锦绣之所做个土地毛神便是不错造化。更别说武阳地界素来邪门。三十年前有只厉鬼从六道轮回走出,大王派阴兵索拿,结果一个也没回来。此次回去,你我也只怕免不了无稽山走一趟。”
高个鬼差神秘笑道:“休说丧气话。你道我为何绕着许多路,寻来此地?”
俩人站在八角亭前既不离开,也不进来,自顾说了许久。宁云卿已经醒来,闭目偷听,不觉握紧藏在衣袖的砍柴斧。他悄悄睁开眼睛,借着如许月光瞟向亭外人,心中不觉一惊。
那两人也正转头看向他,露出惨白笑容。
他们一般打扮,面色惨白,嘴唇鲜红。头戴高高的尖顶帽子,浑身套在黑袍内,枯黄的长发垂在两边,腰间缠绕一串锁链。高个差官手里举着哭丧棒,矮胖那位则提了把制式刀。
“宁先生既然醒来,何不出亭相见?”
那高个差官只立在亭外,恭敬的拱手作揖,
宁云卿晃晃悠悠起身,揉了揉额头,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站在台阶上,心中颇有几分害怕,脸上却故作镇定,格外拿出几分读圣贤书的气势。
“尔等是何方鬼魅?深夜到此,有何见教?”
“俺叫高运财,他是王福,均为阴司衙门陆判官麾下丙等鬼差。特来拜访宁先生,为着有一事相求。”
宁云卿内心惊诧,还真是鬼。至今妖魔也算见过几箩筐,却不曾遇过鬼,更别提是这种有编制的鬼差。
两名鬼差再次朝站在亭内的少年拱手行礼,说是拜访,却在亭外踟蹰,尤其是那矮胖鬼差面上露出几分畏惧。
宁云卿略带怀疑道:“两位既然有事,何不入亭相叙?”
矮胖鬼差讪笑道“此亭乃高人所筑,我等鬼差非人间所属,且修为浅薄,入得亭内,如置身于火缸冰窟,望先生体谅则个。”
宁云卿放下心来,见其不过相貌稍为出奇,说话言语与人无异,也不觉害怕了,倒对幽冥之事颇感兴趣,问道:“尊差如何识得我?”
高运财恭维道:“人间功禄事,俱录阴司册。武阳地界,宁先生却是一等贵人。”
“哦,鬼差职司可以随意查访人间名册吗?”
宁云卿声音微冷,又觉生气。不管哪个世界,怎么保守隐私就如此困难,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高运财犹豫片刻后低声道:“不敢相瞒先生,俺家三叔便是看管名册的文吏,虽有私行并无私心啊,实在是为了一桩善举,可以为先生积赞阴德。”
宁云卿在台阶坐下,身体往后仰,看着两位鬼差,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是善举?先说来听听。”
春夏秋冬,生老病死。凡人寿命,皆有定数。
阴曹地府维系六道轮回,鬼差相当穿梭阴阳勾魂的执法者。
而万千生魂间总几个不拘阎官管束的凶魂厉魄,寻常鬼差也难奈其何,只得借助人间贵人的运势缉拿。
高运财说完,见少年依旧犹豫,便咬了咬牙,最后从怀中取出后一物。
“请动先生玉趾,此为阴纹枣,俺愿献上。”
王福闻言,眼里露出惊讶。这可是高运财的命根子,原打算用来突破修为瓶颈的。
宁云卿抬眼一瞧,那枣儿浑圆饱满,黑泽泛光,周身如莲花般层层叠叠。
“阴纹枣树,长在黄泉河边,三十年开花,三十年结果,甲子得实不过百余枚,乃是上贡十殿的果品之一。俺家二叔蒙崔判官看重,曾有幸得赐三枚。”
王福咽了咽口水,羡慕地说道:“宁先生,阴纹枣可是好东西。阴修食之可以增长法力,人间修士服用亦可增强神魂,而且还有机会开阴阳法眼。”
“阴阳法眼是什么?”
高运财却是见多识广,道:“阴阳两界相隔,犹如泾渭分明。若得阴阳法眼,人间修士虽不至金丹境,也可洞破黑瘴邪雾,行走幽冥界不至迷失方向。”
宁云卿摇了摇头:“我不想死,去幽冥界作甚?”
高运财看了眼少年头顶的七寸毫光,显然对还有人间修士不愿去幽冥界这件事感到诧异。
宁云卿起身,走出亭外,笑道:“不过襄助阴司擒拿厉鬼恶魄,也是我等读书人为了维护天地秩序应尽之义。”
“那,宁先生…”
宁云卿一把拿过阴纹枣,仔细端详了番,在鬼差不舍的眼神里,揣进怀中。
高运财心中骂道,也是个耍嘴皮子骗鬼的人。真不知道如何会是福禄簿上记载那等贵不可言,看来世间风气不修,人心不古,由来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