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群山雀落到树冠里啄食黄豆般的小果,相互梳理羽毛,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宁云卿醒来时又疼又饿,寻些蜘蛛网敷在额头伤口。黑犬不见踪影,大概寒了心,自寻活路去也。
他呆呆坐在院间大桃树下,那方古朴砚台,记忆中是宁父留下的唯一遗物。呆书生最困难之时,也没想过要卖了换钱。
“这下彻底卖不掉了!”
因为这方砚台正静静悬浮在自己识海里。
书生不自觉抬手摸了下额头,顶多就擦破点皮,再如何也不可能把砚台磕进脑袋里去。
而且识海内鲜血侵染过的砚台发生了变化。
原先的进履画刻,从张良双手捧履变成黄石公已经穿上鞋,将一卷竹简授与张良。
那竹简上镌刻一篇《御灵画术》。
“原来读书真的可以读出朝游北海暮苍梧?”
他双手颤抖,一直在等超越平凡的机会,托两辈祖宗的福,现在终于等到了啊。
“爹,娘,孩儿出息了!”
山风拂过,桃花窸窸窣窣往下落。人间四月天,并不如某位才女笔下那么好。半边天乌云汇聚,远处山峦间云遮雾绕,雷声隆隆,大雨引而不发。
这是一个有神鬼妖魔的世界。
宁云卿把那篇《御灵画术》研究半天,口诀囫囵背个烂熟,通晓大意却不得入门,依旧像空守宝山还饿肚子的蠢汉。
咕咕!
现在肚子真的饿了。
宁云卿看了看天色,随手抄起柴垛上的短柄斧头系在腰间,匆匆出了门寻食。
他不知道瓦罐村此时已是凄风惨雨,人心惶惶。
昨夜消失的是黄大户家的小孙子,阿姆抱着入睡。凌晨时分一阵狂风吹灭蜡烛,家人昏迷过去,醒来后小孩便凭空消失。
黄大器召集轻壮要去野猪坡毁庙,黄老太公死命拦着,正打算再去请道士来降妖。
却说瓦罐村北面那条草蛟溪,发源黑山深处,三丈来宽。
百余年来,溪水深浅不变,清浊却是两样。这也使得当年天下闻名的青玉镇,萧索成了瓦罐村。
两只狐狸从草丛里窜了出来,小心翼翼探出头,在草蛟溪北岸喝水。
红狐有些害怕地问:“那条老泥鳅呢?”
白狐淡然道:“这里没有他的气息。九年前,他跟恶汉斗了一场,如果没死,应该是逆溪水而上逃回黑山深处。”
红狐放下心来,大口喝水,她看向下游溪水南岸,惊诧道:“姐姐,那人是不是傻?”
“瞧模样倒是挺俊秀的,看打扮像个书生。”
“那些人间书籍不是说,书生都是顶聪明的人?”
白狐优雅地摸了摸嘴巴,轻声道:“人间事,很难说清。”
书生扎起裤腿,踩在岸边浅水里,聚精会神盯住溪面,举起斧头猛地向下挥。溪水四溅,落了个空,还差点砸到脚。
“哈哈哈,瑶瑶活了八十三岁,从没见过有谁用斧头劈鱼。”
红色小狐狸乐得直在草地上打滚。
“姐姐,我还是太年轻了。”
红狐小眼睛溜溜转了圈,寻了根树枝,吐出一道黄光,将树枝抛入溪水,顺流而下。
白狐呵斥道:“瑶瑶,不要多管闲事!”
红狐吐了吐舌头。
“姐姐,又有人来了。”
白狐急切地说:“那个异人身上煞气好重!我们快避开他。”
她们继续向东面而去。天地将变,无论山间蚁兽,又或是人间生民,都在急急忙忙地寻找可以获得庇护的栖息所。
听见脚步声,宁云卿回头一看,差点没吓得三魂出窍,斧头也脱了手。
一个佝偻腰身的驼背,手里提盏青纸糊的竹骨灯笼,一瘸一拐走到溪水边,沉默地望向对岸,目光清澈凌厉。
“兄台有何见教?”宁云卿边说话,边弯腰在溪水里到处摸斧头。
“你是在摸鱼吗?”
“仁兄好眼力!”宁云卿前世立志入公门,就是为了这个宏伟目标。
“听说读书人胸藏浩然正气,除奸镇恶,斩妖伏魔,为何我见过的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
“反而那些受谤被唾者,守护一方,不计得失,你说是这个乾坤天地病了吗?”
驼背声音有些凄凉,极富感染力。宁云卿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暗暗握紧手中斧,这人精神不太正常!
“兄台说得好,好有文采啊!”
驼背嘲讽地看了眼宁云卿,目光逐渐变得浑浊。他慢慢抬起双掌,做了个要发功的起手式。
宁云卿赶忙让开几步。
“虫虫飞,飞在草丛堆。”
“虫虫飞,飞到花丛中。”
“虫虫飞,飞上白云间。”
那驼背眼神渐渐变得浑浊,拍起巴掌,流着口水又唱又跳。
宁云卿松了口气,原来真的是个疯子。
正在这时,上游溪水好像冲下个什么东西。离近才看清,一条树枝上竟然穿着六七尾还活蹦乱跳的鲜鱼,顺溪水向这边漂来。
宁云卿心头狂喜。突然,他发觉有些不妙,驼背疯子怎么不唱了。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扑如水中。
水花四溅,波浪腾飞。
吼声连连,杀身震天。
这一刹那,仿佛两条蛟龙缠斗江河,犹如虎豹争雄山林。
偃旗息鼓后。
驼背怪笑连连,拎着一串鱼飞快地向东边跑去了。
…………
天空阴沉得墨染般,几点细雨落在脸颊上。拎着两条鲫鱼走到村口时,宁云卿遇到一个等候已久的往日同窗。
那人骑了匹大青骡子,一脸沉痛,语气充满同情:“宁兄别太难过,这也是意料当中之事。”
“祝老爷贵为礼部左侍郎,怎会把千金下嫁给你……一个连书院试都考不过的废物。”
“哈哈哈,抱歉,我实在装不下去了。”
马文才仰天狂笑,他爹马虎是县巡检司捕盗官,为儿子搞匹马当骑乘轻而易举,但是这匹青骡已经足够将两人的身份区分。
十二年前,祝县令拒绝马家,转而与一介草民约定姻亲。这被马虎视为奇耻大辱!
马文才长大后,祝御史的官竟然越做越高,他继承了这份耻辱里夹杂着欲攀龙尾不得的愤恨的复杂情绪。
“退婚,好俗套的故事。”宁云卿无感,打算文艺地把信丢在风里,但这年头纸张并不便宜,尤其是当朝礼部侍郎的手书,想罢还是揣进衣袖。
马文才诧异道:“你不难过吗?”
宁云卿看了眼牵骡佩刀的仆从,退了半步,只道:“谢你送信,可还有事?”
马文才愣了片刻:“没有。”
宁云卿转身就走,山村小道雨后泥泞,两边都是泥巴石头垒成的低矮院墙,破败草屋,不时传来旱厕的恶臭味。
没有什么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你甚至不知道一脚踩下去,是黄泥,还是别的东西。
马文才有种重拳锤在棉花上的感觉,积郁尚未消尽,他面色狰狞,大声喊道:“私塾三年,我同你称兄道弟,就是怕祝家还记得这门婚事。你完了,你完了,你以后就烂在乡野间吧!”
无论哪个世界,真是什么人都有。少年扬了扬手里信封,头也不回。
马文才目光阴鸷:“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他!”
“少爷,老三晓得怎么做。”牵骡子的是个黑脸圆胖汉子,小眼珠子里透着世故精明,手指关节粗大,步伐沉稳有力。
武阳县三家书院,或有马家亲朋,或受过请托。断去一个文采平平贫寒少年的前途,实在太简单了。
夕阳西下,山里天黑得快,道路崎岖,把尿意都颠出来了。
“爷爷说,行事勿要过分,以防死灰复燃。”马文才跳下骡子,走到道边小土坡上,解开腰带,淅淅沥沥作响,“真要复燃,我也一泡尿浇灭他。”
黑胖汉子咧嘴笑道:“少爷,你尿够黄,他凉透了!”
马文才得意道:“嘿嘿,快赶路吧。听说这黑山瓦罐村入夜后,经常有怪事发生!”
宁云卿轻轻踹开篱笆门,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
黑犬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正躺在木柴堆上,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打了长哈欠。看到主人进来,故意翻过身,用目光示意。
地上放了个红彤彤的萍婆果。
“黑毛畜生,暂时不拿你下锅了。”
他高兴地捡起果子,上面有犬牙印,用衣襟随便擦了擦,便往嘴里塞,连籽都没舍得吐。
肚子装了东西,终于不再翻腾,但还是饿。
宁云卿将土灶上的大锅搬开,换上小陶罐,放进破开洗净的鱼,加了些水。
随着一缕青烟在院间升起,他靠在桃花树下,心中无比安详。四天时间,终于吃上口热食。
“桃花树下桃花仙,吃饱就在树下眠。”
桃花落在少年脸上,宁云卿做了个美梦,不时笑出声来。他梦到与一人走在湖边小道上。突然,天空下起雨,雨越下越大。又刮起风,风越刮越猛。道边窜出一条黑狗,追着他屁股咬。
“汪汪!”
“汪!”
惊雷炸响,宁云卿惊醒过来,黑犬正朝他狂叫。
还没等他晃过神来,又是一声惊天巨响,那间瓦屋在狂风骤雨中轰然垮塌。
“贼老天!要逼死人。”宁云卿欲哭无泪,破家尚能遮风避雨,而如今真正头无片瓦。
“这雨下起来没个头,还得寻找栖身地。”
虽然继承这世记忆,但呆书生本就是个古代宅男。除了武阳县私塾就学时几个同窗,别说亲朋故旧,连对面邻居姓氏也不知道。
隐约记得瓦罐村东面有座将军庙,没几里路,倒是个借住的好去处。
宁云卿从废墟寻出两本书,一封信,一床被褥,扎个包裹,用棍子挑在背后。
以破罐子破摔得气势一脚踹碎篱笆门,望向天空,叉着腰大笑三声。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雨下得更大了,像有人在云间故意拿瓢往下泼水。
宁云卿忙捂住脑袋,骂句贼老天,便灰溜溜朝村东边野猪坡而去。
黑犬耷拉耳朵紧紧跟在后面。
雨中,一人一狗,说不上谁更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