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平阔,明月如钩。
临近黑水镇有座土丘,从这可望见七八里外的两座灯塔。
那是一座建在湖湾边的镇坊,依靠往来商船维系生计。最初只是染患时疫的外地船夫埋在草鞋丘,而近世以来,新坟如林。
“草鞋丘,百鬼啼。白昼不敢过,黑夜无人活!”
随同歌谣传唱开来,草鞋丘上多了座不知何人所建的小庙,地基不过五六步,房梁七尺多高,正好与人齐平,稍雄壮的男子就必须屈身弯腰,才得以进入。
台上供奉的青面神灵披着猩红斗笠,三眼牛头人身,呈现站立姿态。右手持枷,左手拖着锁链,看起来像个追魂锁魄的司命恶神。
若在旁处,来历不明的野庙会受到官府打击,恰恰在这乱坟林立的草鞋丘,正需要一位恶神镇压,也就没人理会。
山坡下那条官道上在黑夜里传来交谈,逐渐走近,月色微映下,那两人皆年少英姿,仪表不凡。
“草鞋丘,何来此名,莫非山上有草鞋吗?”
佩刀公子青靴长衣,头上戴四方平定巾。立在那条逐渐被蒿草淹没的小道前,抬眼向上望去,满山草木茂盛得有些不正常,风吹草低露出许多馒头土包。
“草鞋没有,或许有绝色的女鬼狐妖正准备载歌载舞欢迎左兄。”
说话的人是个十七岁少年,一袭白袍,简朴无饰,头上束发的是根麻绳,丰神俊朗,潇洒自然。尤其是那双深邃幽远的狭长眸子,静如平湖,却暗隐惊雷之威。
左千豪扬了扬血月长刀,笑道:“宁兄不必讽谏。在下当然晓得,殷梨春没有好心,那个小人同他爹一个骨头,惯会背后放冷箭,成不了事。不过还是要谢过宁兄好意,陪我走这一趟。”
宁云卿摇了摇头。
两人向山上走去。
五月初,正是南方湿热天气盛行的时节,飞蚊毒虫令人不胜其烦。
宁云卿双手笼罩在宽大袍袖里,心内暗道,多少英雄豪杰,倒在小人暗算之下。明知殷梨春行激将之计,却仍旧应赌赴约,真不知是艺高胆大,还是鲁莽无知。
他并非好管闲事的人。只是在醉仙楼里左千豪将青玉书院机缘相告,无论如何还算是欠了一份人情。
左千豪走在前面,用刀鞘拨开蒿草,回头说道:“宁兄讲义气有胆气,如蒙不弃,以后以字相称如何?在下左梦蛟。”
冠字相称,乃是真正朋友之间的礼节。
宁云卿道:“梦蛟兄,我尚未有冠字。”
“这样啊。”
左千豪挠了挠后脑勺,取字并非随便那个人都行,必须为德高望重者。他的字便是义父岳坤向府令周玄松求的,取自其母生他时梦见一条蛟龙入腹。
草鞋丘不算高,十来丈参差。
爬到丘上,饶是两人胆大,也不禁为眼前这一幕感到惊讶。
数百个密密麻麻的隆起的土包,埋得浅的骸骨被掏出,断肢随地散落。黑暗此起彼伏的是野兽低沉呜咽,正刨着几处新土包,大快朵颐。
白骨露于野。
枯黄坚韧的千里草长在沟壑间,许久没人采摘,以至于淹没路径。毕竟穷苦百姓只有在尚能果腹的年景,才会考虑穿鞋的问题。
这些野坟环绕下有一座黑色小庙。
不等过去查看。
这时,草丛里突然传出一道嘶哑的声音。
“怎么是两个?”
左千豪右手按住刀柄,杀意必现,立刻笼罩层军煞之气。久经沙场的武夫,只有在血雨腥风中滚过来的,才会身具军煞。
世人常说某种行业能令鬼神退避,如书生、屠夫、官吏、兵卒。他们虽非修士,却也是寻常妖鬼不愿轻易招惹的存在。
传闻朝廷精锐军势所在,万千甲士军煞凝结,道门大真人也得按落云头辕门步行。
“阁下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宁云卿静立原地,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经过南雾峰之战,见识过许多异类修士,心性上了层楼。
草丛分开,黑影绰绰,竟然跳出一小人。
左千豪瞪大眼睛:“这是…”
那侏儒三尺左右,只到常人腰部,看样子五十多岁。相貌极为丑恶,嘴角肉瘤上长了一撮毛,偏还穿身雪白锦袍,头上带着翠绿艾叶冠。
“萝卜精?”宁云卿低头看了看自己,虽说修炼以来,渐渐尘不沾身,但此刻自省,还是应该多准备几套衣服。
“小子,你说什么?”
那绿冠白袍侏儒提着两把锯齿长刀,眼神透着凶恶暴戾,他打量宁云卿一番,突然点了点头,冷笑几声。
“念你穿衣品位还行,本仙人会给你一个痛快的!”
宁云卿不觉哑然。
绿冠侏儒似乎对穿着打扮极为在意,借着月色可见,腰间竟然还挂了七八只锦绣香囊,这种纹饰精美的多是女子所用。
左千豪笑道:“小萝卜头,你是殷梨春请来的救兵吗?”
绿冠侏儒仰着头,冷笑道:“哼哼,本仙人袁戒,法号通天仙人。回你小子的话,不是什么小萝卜头!”
他举起的两柄锯齿刀。两尺余长,弯月之形,密密麻麻的铁齿,泛着金色光泽,倒有些像大号金镰刀。
“本仙要将你的脑袋一点点割下来。”
黑气从四面汇聚,锯齿凝结了层薄霜,绿冠侏儒挥舞双刀,奔跑而来,竟然像在平地刮起刀刃旋风,朝着两人移来。
宁云卿走上前,正要出手,一道身影从身边掠过。
“宁兄且慢。我来破此獠妖法!”
左千豪长刀出鞘,纵身跃起,一道血痕斩向绿冠侏儒脖颈。金戈铿锵,雪刃与锯齿相击,遏制住其身形。
绿冠侏儒身子一矮,往旁翻滚,半跪在地上,锯齿刀顺势斩出的一道黑风。
“阴煞刀风!”
那道黑风刮过,草木尽成粉末,好似被千刀万刃碾过。
“杀贼!”
眼看就要沾到左千豪衣角,雪亮的长刃往下一挥,竟然轻易劈散黑风。
绿冠侏儒难以置信,满脸惊讶。
“区区凡人,怎么能破仙法?…是那把刀?”
他眼睛一亮,兴奋地尖叫道:“献出宝刀,饶你不死!”
左千豪长刀指地,大笑:“狗贼,惯会做梦!”
宁云卿也看到了那把血月刀,两指宽,三尺长,如一枚狭长锋利柳叶。竟然透出极重的杀气,这股杀气让他的御灵目也觉得有点刺疼。剑柄上雕刻一条八头蛇盘卧,似乎封印着什么东西。
“如你这样的妖道,左某斩之,如屠猪狗。还有什么手段,尽数使出。”
绿冠侏儒后退两步,狰狞笑道:“凡人偶尔能胜几招,就自不量力。本仙人让你见识真正的仙法。”
只见侏儒掐诀念咒,十余道黑气飞出,落在草丛中。
“出来吧,小宝贝们!”
草丛里窸窸窣窣,声音越来越大。
“嗷嗷…”
十几头野犬相继窜出,绿眼放光,獠牙还挂着腐肉。虽然瘦骨嶙峋,皮毛枯黄,却非常凶恶。
而当间那只体型最大者,像头山豹。
它们低吼着成半圆形,向两人围过来,不断逼近。
“本仙用腐肉豢养这十五头阴犬,钢筋铁骨,厉害无比,你们死定了!”
说是阴犬,确实有夸大之嫌疑。但半月之前在武阳城郊,袁戒正是凭借这手本领慑服巡检司马家公子,成为官老爷的门客,从此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醉仙楼的莺儿换着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