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紫色分叉的闪电划破黑夜,在幕布上撕裂出各种图案,像是尘封已久的封印开始崩溃。
武阳城上空雨水如同银河决口倾落九天。
这场大雨波及了南方十数个富庶州府,连同金陵未能幸免,善于利用天像学说的官员交章进谏:苍天发怒,这都是僧人迷国罔上所致!
太平天子强撑病体莅临乾元殿,亲诏罢免两位指摘监国皇太弟的尚书级别官员,满朝皆知兄弟同心不容外人置喙,淇王殿下地位再无人可撼动,自此百官噤声。
“春夏秋冬,王朝轮替。那时尚是仲夏,人间的寒冬却已初显峥嵘。”
许久以后,无名氏在竹简上如是记载。
此时正是第二日午时。
使武阳城万户生民恐惧的除了无休止大雨,还有天不再亮了。
长夜降临,伸手不见五指,繁华坊市成为黑暗森林。
小民颤颤巍巍自不必说,连少数登高者也措手不及。他们纵使能从天机星河中窥测蛛丝马迹,也没得及为夜行备好火把。
天威之下,众生不过蝼蚁。
白纸坊甲拾叁号院,白衣书生在廊下静坐一天一夜,神感融进周边无边黑暗,雨声无比嘈杂。可修炼原本就是种玄妙的状态,最可能贴近自然之道,向天地寻求本初力量。
东海太上教那位执寺观名录的羽衣卿相,在甲子楼论道时曾说过,世间九成道术脱胎自妖术,妖类与天地之道比人契合,更能听清雾雨雷电、地风水火,阴阳五行的声音。
直到某刻,大珠小珠落玉盘落玉盘在耳边彻底消失。
书生睁开眼睛,一道闪电正掠过长空,几息之后,埋伏已久的惊雷炸裂出连串巨响。
阴阳山河砚内的文墨化作娟娟溪流,随之凝结而成的三十六缕文气终于使得文府不再那么空旷。
“青衿境中期,就是如此吗?”
他抬起右手成剑诀,产生强大吸力,百滴雨水涌入廊下,在指尖汇成一个上下翻滚蓝色水球。轻轻往空中一点,水球静默炸裂开来,无数滴更小的水珠如同铜丸般呈一个光滑的平面向四边激射。
宁书生突破时,正逢天地巨变,在万物肃杀的大雨之中,悟出属于自己的第一式剑法。
“此剑有名,当为雨杀。”
雨杀。自然尚未至法术的层次,只是他对天地之道浅薄领悟的结晶。如此只言片语对于修士亦是极为珍贵,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化为一篇精妙文章。
宁云卿收回右手,舒张发麻的食指,起身时蓦然发现发现家中那把竹骨油纸伞正遮在头顶上,其实廊下原本也无多少风雨。
栏上还点了一只小小的蜡烛,近乎燃尽,只剩微光。旁边是半块翠玉枣花糕,这番寻常场景倒是温馨,使得他那颗在圣云仙雾间起伏不定的心复归平静。
小姑娘靠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过去,手里握紧着伞柄,自己半边肩头倒是打湿了。
宁云卿不禁心生惭愧,从瓦罐村至武阳城,原说师父照顾徒弟,却反而赖她悉心照料衣食家务。
“宣子。”
宁云卿收回手,顿时心凉半截,她额头烫得跟火炭般。
“…别出门,水里有…”
张宣子迷糊地睁开眼,声音已然微弱至极。
“啸月!”
黑犬迅疾爬起,它身体越发雄壮,肩高至书生腰部,长鬃兽躯活像头山狮。它素日与宣子关系好,此刻小心翼翼地背着小姑娘,淌水过槛如履平地。
宁云卿走在旁边,一手撑伞,一手持斧头。
两人一犬默契出了家门,走向茫茫黑夜。
街道上很寂静,白纸坊素日客少买卖稀也冷清,此种境况不足为奇。店铺隐隐亮着灯火,只是门户紧闭。大槐树下云吞摊过去,再往西二三十步有座医馆。
积水深至膝盖,每走一步,都会扰动水面,在黑夜中发出响动。
此刻,宁云卿觉得自己身处泥泞沼泽,四周还都是迷雾,
呱呱!
木箱径直从水面漂来,上面蹲着一只兔子大小的蛤蟆,皮肤布满绿疙瘩,黄豆大小的眼睛泛着冷光,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呱呱,天黑了,回家睡觉。”
会说话的蛤蟆,城里越发怪异了。
啸月盯着绿蛤蟆发出低沉吼声,这不是挑衅,反而是在掩盖难以抑制的恐惧。
“呱呱,天黑了,回家睡觉。”
绿蛤蟆下颌薄翼快速鼓动,古怪机械重复这句话,这种冷漠透露出轻蔑。
宁云卿举起斧头,寒声说道:“让开!”
蛤蟆怪散发一种极度危险气息,他之前只在青公子身上见过。修为至少接近聚灵境,相当儒家的华彩境。宁云卿不知道这妖如何能进入人间城池,但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呱呱,天黑了……”
银亮斧刃画出一个半月弧,书生毫无征兆抡出斧头,斩向妖物脑袋。
他喜欢直来直去,用铁斧求的更是一个应心顺手。
“呱呱。”
绿蛤蟆眼珠子微微转动,双腿蓄力,从木箱上向后跃起,顺势吐出黑紫色毒雾,如一方云帕护在身前。
此怪经年累月吐纳深山极厉瘴气,结合自身金蟾之毒在五脏囊内蕴养出这道黑灵毒雾,哪怕是聚灵境修士沾染也要脱层皮。
它看穿这一斧头只是虚张声势,依旧好奇书生哪来的自信,难道靠近自己就能改变什么,但多年深山大泽生存本能,让它选择暂时退避。
若非在人间城池受到诸多法则束缚,且桃花江灵感大王敕令‘不得擅杀’,它有十种方法弄死这几只蝼蚁。
白衣书生随之而来的右手穿过毒雾,瞬间犹如冷水泼在火炭上冒出丝丝白烟,极烈的毒素使得皮肤干枯,血消肉焦,很快麻木到失去知觉。
好在最后一刻,靠近三尺之内。
绿蟾蜍看见书生露出冷峻的笑容,伸开的手掌上悬浮一枚小剑。
它张开大嘴,发出惊惧长啸。
白色小剑拖着夺目光芒径直飞向额心。
浩然诛邪!
蓬!
血花绽放。
绿蟾蜍眉心间黑色血液涌出,身体从空中栽倒,没有溅起丝毫水花。
“快走!”
宁云卿没做丝毫停歇,带领啸月向着大槐树方向狂奔过去。
蛤蟆怪的血极为邪毒,甚至能侵蚀法力。浩然正气所化之剑已经受损,躺在文海中晦暗无光。
寻常一只蛤蟆便如此难对付,四周不知潜藏了多少张牙舞爪的魔怪。
这段街道重新陷入黑寂,片刻以后,平静的水面冒出几个气泡。绿蛤蟆悄无声息出现在木箱上,望向街头那棵大槐树,眼神露出几分忌惮与愤恨。
白纸街以大槐树为界限,分为东街和西街。
坐落于东街拐角处的幽泉医馆位置很特殊,坐东朝西。从风水上看,开门见树,道路相冲,极易折损财运。不过一个只在夜间开门的医馆,显然也不在乎这些。
左边一面墙壁上爬满绿藤,竟然不见根茎,仿佛从墙里长出来的。
右边则是齐墙高的木柜,密密麻麻上百个药格。
正堂上高悬匾额,上书‘幽泉馆’三字笔力入木,细看勾勒之间竟有剑意纵横,也不知是何等人物留下的手泽。
幽泉医馆主人是个长着卷心菜般红胡子的矮胖老头,倒在梨花木躺椅上,呼噜声与雷霆此起彼伏,震得房梁发抖。地面立这一个半人高的大红酒葫芦,醇香冲天。
宁云卿怎么也叫不醒幽泉医馆主人,只得安置好宣子,自顾走向齐墙高的药柜,许多稀奇古怪的陌生药名。
他突然间只见一个双耳彩陶罐,单独摆在一个竖格内,散发阵阵异香,吸引人不禁靠近。
“如此异香,或许是灵丹妙药。”
他正要揭开盖子,却听见身后一道声音响起。
“最好别碰它,否则你左手也保不住。”